昆吾雪山支脉的荒凉雪原,在惨淡的天光下延伸,直至与铅灰色的苍穹融为一体。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永无止息地呜咽着,抽打着这片仿佛被神只遗忘的土地。万籁俱寂,唯有脚下积雪被踩压发出的“咯吱”声,以及三人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清晰得如同擂鼓,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沈清漪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赵擎身上,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刺骨的寒意早已穿透了单薄的衣衫,深入骨髓,带来阵阵战栗。体内经脉因过度催动凤凰之力而留下的暗伤,在酷寒与疲惫的双重折磨下隐隐作痛,如同无数细针在不停攒刺。但她咬紧牙关,苍白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的阿尔丹和身旁的赵擎身上。
阿尔丹依旧昏睡着,小脸埋在母亲颈窝,呼吸微弱却平稳,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沈清漪用自己残存的体温和那件勉强还算厚实的斗篷,将她紧紧裹住,仿佛护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女儿轻微的呼吸声,是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赵擎的状况显然更糟。他虽强撑着挺直脊梁,揽着沈清漪的手臂稳定有力,但沈清漪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以及透过衣物传来的、一种极其不稳定的、时而滚烫如火炭、时而冰冷如寒铁的体温交替。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与痛楚,那双曾如烈日般灼灼的眼眸,此刻也黯淡了许多,唯有在偶尔扫视四周环境时,才会骤然锐利如鹰隼,透出洞穿虚实的寒芒,但随即又迅速收敛,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他每一步落下,雪地上留下的脚印都深浅不一,显示着内息的极度紊乱和身体的虚弱。沈清漪知道,他体内那两股毁灭性的力量并未真正平息,只是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约束在一个危险的平衡点上,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沉默着,大部分精力都用于内视与压制,偶尔开口,声音沙哑低沉,言简意赅,只为指明方向或提醒注意脚下隐藏的冰裂缝。
这是一条漫长而绝望的归途。放眼望去,除了白茫茫的雪野,便是嶙峋的冰崖和枯死的灌木,看不到任何人烟踪迹。干粮早已告罄,清水也只剩下小半袋冻得硬邦邦的冰坨。体力在飞速流逝,寒冷与饥饿如同附骨之蛆,不断蚕食着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生机。
“还能撑住吗?”在一次短暂歇息时,赵擎拧开水袋,将化开的一小口温水先渡给阿尔丹,然后递给沈清漪,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声音嘶哑。
沈清漪接过水袋,抿了一小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干渴稍缓。她重重点头,目光坚定:“能。” 她没有问“你呢”,因为答案显而易见,问出口徒增伤感。她只是将水袋推回给他,“你多喝点,你需要力气。”
赵擎没有推辞,他知道此刻不是谦让的时候。他仰头将剩余的水一饮而尽,冰水入腹,仿佛能暂时压下体内那躁动的灼热。他抬眼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风雪,看到遥远的澶州。“方向没错,按这个速度,再有两日,应该能走出这片无人区,接近驿道。”
两日……沈清漪心中微微一沉。以他们三人现在的状态,这两日,每一刻都是生死考验。
夜幕再次降临,风雪似乎更大了些。他们幸运地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岩石裂隙,勉强可容三人蜷缩躲避。赵擎用残存的内力震开积雪,清出一小块空地,又寻来些枯枝,试图生火。然而,极度的潮湿与寒冷让点火变得异常困难,尝试了几次,只有几点微弱的火星闪烁便迅速熄灭。
“算了,保存体力。”沈清漪拉住他冰冷的手,轻声阻止。她摸索着将阿尔丹放在最里面,用自己的身体和斗篷为她挡住风口,然后紧挨着赵擎坐下,试图汲取一丝微薄的暖意。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阿尔丹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呓语:“冷……”
赵擎沉默地脱下自己那件早已破损不堪、却相对厚实的外袍,仔细盖在女儿身上,自己则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重新坐回冰冷的地面,仿佛感受不到那彻骨的寒意。
沈清漪心中一痛,没有阻止,只是更紧地靠向他,将斗篷分出一半,裹住他冰冷的手臂。无声的默契在三人之间流淌,无需言语,彼此便是对方在绝境中唯一的温暖与支撑。
“雪山神殿……月无尘他……”沈清漪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出了盘旋在心中已久的恐惧。那场毁天灭地的爆炸,那吞噬一切的混沌光芒,月无尘是生是死?神殿是否会追来?
赵擎沉默片刻,黑暗中,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冷硬:“混沌镜之力,非人力可挡。月无尘……即便不死,也必遭重创,神殿根基动摇,短期内应无力他顾。”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沈清漪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不确定。那面所谓的“阴阳混沌镜”太过神秘,其力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那面镜子……”
“消失了。”赵擎打断她,声音低沉,“或许重归虚无,或许……另有机缘。非我等所能揣度。” 他似乎不愿多谈那面镜子,转而道,“当务之急,是尽快回到澶州。苏定方他们……恐怕已等急了。” 他提及苏定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京城剧变,伪帝伏诛,他们却深陷雪山,音讯全无,如今朝局如何?苏定方能否稳住局面?那些藩镇枭雄又会有何动作?这一切,都如同巨石压在心口。
就在这时,赵擎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一把捂住胸口,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周身气息剧烈波动起来,一股灼热的气浪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竟将周遭的积雪瞬间融化蒸发!
“赵擎!”沈清漪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事……”赵擎咬牙挤出两个字,双目紧闭,脸色在火光明灭间变幻,显然正在经历极大的痛苦,全力压制体内暴走的力量。良久,那躁动的气息才缓缓平复下去,他疲惫地靠向岩壁,呼吸粗重,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沈清漪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指尖都在颤抖,心中充满了无力的恐惧。她知道,这样的危机,随时可能再次发生,下一次,他还能不能撑过去?
后半夜,风雪渐歇,一弯冷月从云隙中露出,将清冷的光辉洒向雪原,映照得四周一片凄迷的亮白。借着月光,沈清漪看到赵擎依旧睁着眼,望着裂隙外苍茫的夜空,眼神深邃而复杂,不知在思索什么。
“在想什么?”她轻声问。
赵擎缓缓转过头,月光照亮他苍白却依旧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力量……是一把双刃剑。得到它,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也意味着……更深的孤独。” 他体内那不受控制的神力,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更可能成为他人恐惧、猜忌乃至围攻的根源。回归之后,他该如何自处?朝堂江湖,又将如何看待他这个“非人”的存在?
沈清漪听懂了他未尽的言语,心中酸涩,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赵擎,是阿尔丹的父亲,是我的夫君。我们一起面对。”
赵擎反手紧紧回握住她,冰冷的手掌渐渐有了一丝暖意。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翌日,天色微明,三人再次踏上征程。体力已接近极限,每走一步都如同灌铅。阿尔丹醒了一次,迷迷糊糊喝了点雪水,又昏睡过去。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渺茫而微弱。
就在正午时分,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下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时,走在最前的赵擎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望向远处地平线。
“怎么了?”沈清漪心头一紧,以为他又要失控或是发现了追兵。
赵擎没有回答,只是凝神细听了片刻,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清漪……你听!”
沈清漪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初只有风的声音,但渐渐地,一阵极其微弱、却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夹杂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声,正从南方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是……是我们的人?!”沈清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赵擎重重点头,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红晕:“是周军的战马和制式铠甲的声音!这个方向……是苏定方派出的搜救队伍!” 他超乎常人的灵觉在此时发挥了关键作用!
希望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三人早已枯竭的身体!他们互相搀扶着,用尽最后力气,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踉跄奔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队黑甲骑兵的身影!约莫百骑,打着清晰的“周”字军旗和苏定方的“苏”字帅旗,正呈扇形散开,仔细地搜索着雪原!为首的将领,身形魁梧,手持长槊,不是别人,正是苏定方麾下心腹爱将,林枫!
“林将军!!!”沈清漪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雪原上传出老远。
那队骑兵显然也发现了他们,一阵骚动后,迅速向这边驰来!林枫一马当先,看到雪地中相互搀扶、狼狈不堪却眼神明亮的三人时,虎目瞬间瞪圆,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狂喜!
“娘娘!侯爷!公主殿下!!” 林枫滚鞍落马,几乎是扑到近前,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哽咽,“末将……末将终于找到你们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他身后的骑兵们也纷纷下马,跪倒一片,人人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敬畏。
“快!拿热水和干粮来!军医!军医在哪?!”林枫迅速反应过来,急声吩咐。热乎乎的肉汤和面饼很快送到三人手中,随军医官也上前为赵擎和阿尔丹紧急诊治。
喝着久违的热汤,感受着周围将士们关切激动的目光,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与安全感如同暖流,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严寒与绝望。沈清漪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汤碗中。赵擎虽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脊背也微微放松了一些,向林枫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侯爷,娘娘,你们……”林枫看着三人尤其是赵擎异常的脸色和虚弱的状态,欲言又止,眼中充满了担忧与疑问。这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侯爷为何气息如此古怪?娘娘和公主又如何憔悴至此?
“此事……容后细说。”赵擎摆摆手,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京城情况如何?苏侯爷何在?”
林枫神色一肃,连忙禀报:“回侯爷,京城已初步稳定,伪帝余孽大部肃清,苏侯爷正坐镇中枢,处理政务,日夜期盼侯爷与娘娘归来!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凝重起来,“各地藩镇使者齐聚京城,表面恭顺,实则暗流涌动。尤其是靖西王慕容锋和镇海侯李贽,态度暧昧,屡有试探。苏侯爷压力极大,就等侯爷和娘娘回去主持大局!”
果然如此!沈清漪与赵擎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乱局虽平,隐患未除,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即刻启程,回京!”赵擎没有丝毫犹豫,沉声下令。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但那双重新燃起锋芒的眸子,已预示着,镇国公的归来,必将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堂,掀起新的波澜!
风雪归途终有尽,凤唳京华始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