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关的夜战,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短暂的剧烈沸腾后,随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降临,暂时陷入了死寂。关墙上下,尸横遍野,断戟残旗插在冻结的血泊与泥泞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与焦糊味。守军士卒倚着冰冷的雉堞,抓紧这短暂的空隙喘息,包扎伤口,吞咽着冰冷的干粮,每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上都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下一波攻势的深深恐惧。关内,救治伤员的呼喊声、搬运守城器械的号子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妇孺哭泣声,交织成一曲悲壮而压抑的战地哀歌。
帅府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沈清漪褪下了沾染血污的斗篷,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玄色劲装,端坐于主位之上。她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扫过下首肃立的将领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与冷静。方才城头那短暂的厮杀,她虽未亲自挥剑搏杀,但运筹帷幄、提振士气的决断,已让所有将领心折。
“伤亡如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无比。
郭放上前一步,沉声禀报:“回娘娘,初步清点,我军阵亡三百二十七人,重伤五百余,轻伤不计。敌军遗尸关下逾千,伤者更众。雷奔将军率跳荡营出击,焚毁敌军云梯二十余架,冲车三辆,毙敌先锋副将一名,自身伤亡近百,已安全撤回。”
以较小的代价,重创敌军先锋,挫其锐气,此战可谓小胜。但沈清漪脸上并无喜色,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张泰的主力尚未抵达,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敌军动向?”
“张泰先锋受挫后,已后撤十里,于黑石坡扎营固守,等待主力。其斥候活动异常频繁,似在重新侦察我军防线。”雷奔接口道,他甲胄上血迹未干,独眼中凶光闪烁,却带着一丝兴奋,“娘娘,是否趁其立足未稳,再给他一下狠的?”
“不必。”沈清漪摇头,“经此一败,张泰必更加谨慎。强攻其坚固营寨,得不偿失。跳荡营的任务是袭扰、疲敌,而非攻坚。传令下去,各队轮番出击,昼夜不停,专攻其粮道、水源与斥候,我要让张泰这八万大军,未至关前,先损三成战力!”
“末将明白!”雷奔凛然领命。
“关内防务,粮草军械,民心士气,需万无一失。”沈清漪目光转向郭放与担架上的秦风。
郭放肃然道:“娘娘放心,关墙破损处已连夜抢修,滚木礌石、火油箭矢补充完毕。城内宵禁已严,奸细王焕及其同党仍在严密审讯中,绝无内乱之虞。”
秦风亦挣扎道:“粮草调配有序,伤兵营已全力救治,民心虽惶,然将士用命,百姓亦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理,暂无大乱。”
沈清漪微微颔首,刚欲再言,高德忠却悄步而入,面色凝重地递上一封密信:“娘娘,京城‘醉仙楼’密线,八百里加急!”
京城!沈清漪心脏猛地一跳!是影一那边有消息了?还是……天牢有变?她强压心中波澜,迅速拆开火漆,展开信笺。信上字数不多,却字字惊心:
【风声紧,犬吠急。井口疑有伏,三更之约恐生变。内线言,乌维似得密报,已增派‘血滴子’精锐守井。建议取消行动,暂避锋芒。】
信末,画着一个极其隐晦的、代表“危险至极”的符号。
沈清漪的指尖瞬间冰凉!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乌维果然察觉了!天牢西北角的废井出口,竟然被重点布防!影一他们若按原计划行动,无异于自投罗网!取消行动?可慧净师太怎么办?乌维既然起了疑心,随时可能杀她灭口!时间不等人!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但她不能慌,更不能在臣下面前露出丝毫破绽。她面无表情地将密信凑到烛火前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军务。
“江南苏侯爷处,可有新消息?”她转向郭放,语气平淡。
郭放虽觉娘娘方才神色有异,但不敢多问,忙回道:“暂无最新战报。然据前日信使所言,苏侯爷已对徐州形成合围,破城在即。”
“传令给苏定方,”沈清漪沉吟道,“请他务必加快攻势,对伪京施加最大压力。必要时,可散布我军即将南下、与他会师的消息,虚张声势,扰乱伪帝心神。”
“是!”郭放领命,心中暗赞娘娘谋略深远。此举若能令伪帝分兵防备北疆,苏定方压力大减,破城更快。
安排完眼前军务,沈清漪挥退众将,只留下高德忠。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高德忠,”沈清漪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灼,“立刻以最高密级,传讯影一:计划不变,但行动时间提前至二更末!令其不惜一切代价,制造混乱,引开‘血滴子’注意力!另,启用备用方案‘乙’,若井口不通,则强攻天牢东侧水牢闸口!告诉他,这是死命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提前行动!强攻水牢!这几乎是送死的任务!高德忠浑身一颤,但看到沈清漪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只能重重叩首:“老奴……遵旨!”
高德忠退下后,沈清漪瘫坐在椅中,冷汗浸湿了内衫。她知道,这个命令可能将影一和那三名最精锐的夜枭死士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她没有选择!慧净师太必须救,真相必须揭开!这是扭转全局的关键!她只能赌,赌影一的能力,赌那未知“内线”的配合,赌一线生机!
“母后……”一声微弱带着哭腔的呼唤从门外传来。挽月扶着脸色苍白、眼眶通红的阿尔丹站在门口。小女孩显然被夜战的厮杀声和紧张气氛吓坏了,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脚,小小的身体在寒冷中瑟瑟发抖。
“阿尔丹!”沈清漪心中一痛,连忙起身将她抱入怀中,用体温温暖她冰凉的小身子,“怎么醒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母后……外面在打仗吗?阿尔丹听到好大的声音……好害怕……”阿尔丹将脸埋在她颈窝,抽噎着,“阿尔丹梦到……梦到好多血……赵侯爷他……”
“不怕不怕,”沈清漪柔声安抚,心中却如刀绞,“仗打完了,坏人被我们打跑了。赵侯爷他没事,他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着我们呢。”她只能重复着善意的谎言,支撑着女儿脆弱的心灵。
“真的吗?”阿尔丹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
“真的,母后什么时候骗过你?”沈清漪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拍着她的背,“来,母后陪你睡觉,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嗯……”阿尔丹依赖地紧紧搂住她。
沈清漪抱着女儿回到温暖的厢房,将她轻轻放在榻上,盖好锦被,坐在床边,哼唱着轻柔的童谣。阿尔丹在她温柔的抚慰下,渐渐止住哭泣,呼吸变得平稳,再次沉沉睡去,但小手依旧死死抓着她的衣角。
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沈清漪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与酸楚。为人母的柔软与作为统帅的刚硬,在她心中激烈碰撞。她轻轻抚平阿尔丹微蹙的眉头,低声道:“阿尔丹,再忍耐一下,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母后向你保证。”
然而,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时,阿尔丹忽然在梦中不安地扭动起来,小脸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口中发出模糊的呓语:“冷……好冷……冰……针……”
沈清漪脸色骤变,伸手一探,阿尔丹的额头滚烫!她发烧了!
“挽月!快传胡军医!”沈清漪急声喝道,心瞬间沉到谷底。冰髓淬体的后遗症,在最不该来的时候,发作了!
胡军医匆匆赶来,诊脉后,脸色凝重:“娘娘,殿下这是寒气郁结于心,加之受惊过度,邪风入体,引发的高热。若在平日,好生调理便可无碍。但如今……殿下心脉本就有损,此番高热极为凶险,恐……恐有惊厥之虞!”
“无论如何,救她!”沈清漪声音颤抖,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命令。
胡军医连忙施针用药,忙活了近一个时辰,阿尔丹的高热才稍稍退去一些,但依旧昏昏沉沉,时不时惊悸抽搐,情况不容乐观。
沈清漪守在一旁,寸步不离,握着女儿滚烫的小手,心中充满了自责与恐惧。前线战事吃紧,京城行动危在旦夕,女儿又突发重病……所有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感到一阵阵眩晕,体内那股凤凰之力因情绪剧烈波动而隐隐躁动,经脉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娘娘,您去歇息片刻吧,殿下这里有老奴守着。”胡军医担忧地劝道。
沈清漪摇摇头,目光死死盯着阿尔丹苍白的小脸:“本宫就在这儿。”
就在这时,书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德忠去而复返,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手中捧着一支染血的箭矢,箭杆上绑着一小卷羊皮纸。
“娘娘……关外……赫连朔派人射来箭书!”
赫连朔?!在这个节骨眼上?!沈清漪心中警铃大作!她强压烦乱的心绪,示意高德忠呈上。展开羊皮纸,上面是赫连朔那熟悉的、带着几分狷狂的笔迹,内容却让她瞳孔骤缩:
【太后陛下台鉴:闻陛下凤驾安抵北疆,朔心甚慰。然,伪帝大军压境,北疆孤悬,覆亡在即,陛下与公主殿下安危,令人忧心。朔虽不才,愿念旧谊,开放落鹰涧通道,供陛下与公主暂避锋芒。若陛下信得过朔,可遣使至黑水驿相商。切记,时不我待。赫连朔手书。】
开放通道?供她与阿尔丹避难?赫连朔会有这么好心?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落鹰涧是他的地盘,一旦进去,生死便由他拿捏!他是想趁火打劫,挟持她们母女,作为要挟乌维、或者与各方谈判的筹码!其心可诛!
但……眼下北疆局势确实危急,阿尔丹又突发重病……赫连朔的提议,无疑是一个极具诱惑力、却也充满致命危险的选项。
沈清漪死死攥着箭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脑中飞速权衡着利弊。去,是羊入虎口;不去,可能错失一线生机,甚至将阿尔丹置于险境……
“娘娘,此事……”高德忠忧心忡忡。
“不必理会。”沈清漪将箭书揉成一团,扔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声音冰冷,“赫连朔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传令边关,严密监视落鹰涧动向,若赫连朔军有异动,即刻来报!至于黑水驿……派一队死士前去‘相商’,探其虚实,若有机会……哼!” 她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语,充满杀机。
高德忠心中一凛,知道娘娘这是要反将一军,连忙领命而去。
处理完赫连朔的诡计,沈清漪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阿尔丹身上。女儿的病情依旧反复,胡军医守在一旁,不敢有丝毫松懈。沈清漪握着阿尔丹的手,将体内所剩无几的、温和的凤凰之力缓缓渡过去,试图安抚她躁动的心脉。或许是母女连心,或许是凤凰之力的神奇效果,阿尔丹的抽搐渐渐平复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些,沉沉睡去。
沈清漪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巨石并未落下。前线、京城、女儿……三线告急,每一处都如同走在刀尖之上。
夜色深沉,帅府内外一片寂静。沈清漪靠在榻边,闭目养神,却毫无睡意。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鸟鸣声——三声短促,一声长鸣。是“夜枭”特有的暗号!有紧急情报!
沈清漪猛地睁开眼,轻轻抽出被阿尔丹握住的手,示意胡军医和挽月照顾好公主,自己则快步走出厢房。书房外的阴影中,影一如同鬼魅般现身,他面具下的眼神充满了疲惫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娘娘!京城……有变!”
沈清漪心脏狂跳:“如何?”
影一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属下按娘娘指令,提前行动。二更末,天牢西北角果然伏兵四起!但就在属下准备强攻水牢制造混乱时,天牢内部……突然发生大规模骚乱!多处监舍起火,狱卒互相砍杀,乱成一团!‘血滴子’精锐被内部叛乱牵制,西北角防备出现短暂空虚!属下趁乱潜入废井,竟……竟顺利找到了被囚禁的慧净师太!”
“什么?!”沈清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内部叛乱?可知是何人所为?”
“混乱中无法分辨,但绝非巧合!”影一语气肯定,“更奇怪的是,属下救出师太后,按备用路线撤离,竟一路畅通,仿佛……有人提前清扫了障碍!如今师太已被安置在绝对安全之处,虽虚弱,但性命无虞!她让属下带话给娘娘……说……说证据安然无恙,只待娘娘亲至!”
成功了?!竟然在这种绝境下成功了?!沈清漪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神秘的“内线”能量如此之大?竟能发动天牢内部叛乱,为他们铺平道路?这人到底是谁?目的何在?
但无论如何,慧净师太救出来了!证据保住了!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师太可曾提及……先帝之事?”沈清漪急问。
“师太言,事关重大,需面见娘娘,亲口陈述,并有……先帝遗诏为证!”
先帝遗诏?!沈清漪浑身剧震!难道先帝早已察觉阴谋,留下了后手?!
“好!太好了!”沈清漪激动得指尖发抖,“影一,你立下大功!传令京城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师太安全!待北疆局势稍稳,本宫……亲赴京城!”
“是!”影一领命,身影融入黑暗。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沈清漪站在冰冷的夜色中,仰头望向南方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天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希望。京城的棋局,因为她这步险棋,似乎……出现了一丝曙光!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巨大的惊喜,关墙方向,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再次轰然响起,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狂暴!伴随着无数凄厉的号角声和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敌袭——!全军戒备——!” 了望塔上,哨兵声嘶力竭的呐喊划破夜空!
张泰的主力,到了!真正的血战,开始了!
沈清漪眼中寒光爆射,瞬间将所有的情绪压下,转身,大步走向烽火连天的关墙!凤雏初啼,其声已厉,接下来,将是浴血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