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也格外冷。料峭的寒风依旧裹挟着未化的残雪,抽打在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京城朱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御道两侧的柳树才抽出些许鹅黄的嫩芽,便被这倒春寒冻得蜷缩起来,如同这座劫后余生的帝都,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脆弱。然而,比起去年腊月那场几乎将社稷推向深渊的浩劫,眼前这点春寒,已算得上是难得的平静。
新帝萧景钰的登基大典,在一种刻意营造的、却难掩疲惫与创伤的庄重氛围中完成了。十六岁的少年天子,身着略显宽大的十二章纹衮服,在张阁老沉稳的引导下,一步步踏上太和殿那高高的御阶,坐上那冰冷而沉重的龙椅。他面容清秀,眉眼间尚存几分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努力模仿着帝王应有的威仪与沉静,只是那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掠过的一丝不安,泄露了他内心的忐忑与重压。山呼万岁的声浪在殿内回荡,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雄浑,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茫然。
我端坐在珠帘之后,身着玄色凤纹朝服,面容隐在晃动的珠帘之后,无人能窥见其下的苍白与憔悴。体内的“彼岸轮回”之毒,虽经胡军医和云中国使者留下的秘药勉强压制,不再频繁呕血,但那蚀骨的阴寒与脏腑间时不时的绞痛,却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我生命的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但我知道,此刻的我,不能倒,甚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虚弱。我是这新旧交替之际,维系朝局稳定的最后一块压舱石。我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威慑,一种象征。
目光掠过丹陛下的文武百官。张阁老、李尚书等老臣,须发似乎更白了些,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历经大难后的沉凝与决绝。他们是景琰留下的肱骨,是此刻我最可倚仗的力量。秦风等军中将领,甲胄未卸,眉宇间杀气未散,他们是赵擎一手带出的精锐,是稳定京畿的基石。而更多的,是那些在睿亲王、睿郡王乱政时或沉默、或摇摆,如今又纷纷表露忠心的官员,他们的脸上写着敬畏、揣测,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清洗尚未彻底,人心远未归附。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立于武官班首,那个即便身着朝服、依旧难掩一身沙场锐气的男人身上——赵擎。他比数月前更加清瘦,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双颊微微凹陷,使得颧骨显得愈发突出。他刻意站在一根盘龙金柱投下的阴影里,似乎想借此掩饰那份重伤未愈的虚弱。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更加沉静,如同经过淬火的寒铁,内敛了所有锋芒,却更显厚重。他迎上我的目光,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那眼神中传递的,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支撑。他知道我需要他站在这里,哪怕只是作为一个象征,一个让宵小之徒不敢妄动的定海神针。而他,也确实做到了。自他重伤初愈、首次出现在朝堂上那一刻起,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暗流,便悄然平息了大半。
大典的繁琐礼仪终于结束。新帝依制颁布了改元诏书,大赦天下(谋逆、通敌者除外),抚恤阵亡将士,减免受战乱波及州府的赋税。诏书用语恳切,带着少年天子试图展现仁德与担当的努力。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权力,此刻仍牢牢掌握在珠帘之后,掌握在那位以铁血手腕肃清内乱、引来神秘援军、最终稳住江山的摄政太后手中。
退朝后,我并未回慈宁宫,而是移驾至更加僻静、也更便于理政的养心殿东暖阁。地龙烧得暖融,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案头堆积的奏章,如同小山,诉说着这个帝国千疮百孔的现状:北疆需要重建防务、安抚流民;各地藩镇需要敲打震慑、索要钱粮;吐蕃虽退,但边境摩擦不断,需严防其卷土重来;国库空虚,漕运不畅,南方的税赋如何安全北运;还有那场血腥清算留下的无数空缺官职,需要选拔填补,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
高德忠悄步上前,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低声道:“娘娘,镇国公、张阁老、李尚书、秦将军已在殿外候见。”
“宣。”我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四人鱼贯而入,行礼后分坐两旁。赵擎坐在离我最近的紫檀木扶手椅上,手边放着一根乌木手杖,他尽量坐得笔直,但微微倚靠椅背的姿态,还是泄露了他的力不从心。张阁老和李尚书面色凝重,秦风则依旧是一副随时准备拔刀而起的警觉模样。
“都坐吧。”我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新帝登基,只是第一步。眼下百废待兴,千头万绪,诸位爱卿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张阁老率先开口,声音带着老臣的沉稳:“娘娘,当务之急,乃是稳定朝局,安抚民心。睿亲王逆党虽诛,然其党羽遍布朝野,清查之事,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以免逼其狗急跳墙。老臣以为,当以稳为主,对涉案不深、有悔过表现者,可酌情宽宥,给予戴罪立功之机,以分化瓦解,尽快恢复各衙门运转。”
李尚书接口道:“张阁老所言甚是。然军务方面,不可松懈。北疆防务乃重中之重,需立即选派得力干将,重整边军,修复关隘。京畿兵马亦需整训,以防不测。只是……粮饷缺口巨大,还需户部与各地加紧筹措。”
秦风沉声道:“末将已派斥候严密监控吐蕃动向,其虽退,然元气未伤,不可不防。各地藩镇……态度暧昧,需遣使宣慰,亦需展示雷霆手段,使其知朝廷威严不容挑衅。”他说着,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赵擎。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赵擎身上。他如今是总摄天下兵马的大元帅,军务上的最终决策,需要他的意见。
赵擎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因久病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北疆,需派一稳重且能镇住场面的老将前去。雷将军殉国,副将陈远伏诛,如今可堪此任者……唯有原陇西节度使郭放。此人虽非侯府嫡系,但治军严谨,忠于王事,可暂代北疆大都督一职。京营整训,由秦风全权负责,务必在三个月内,练出一支可战之兵。至于藩镇……”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示之以威,怀之以德。着兵部拟旨,令各地藩王于三月内入京朝贺新君,共商国是。逾期不至者,视同谋逆!”
此言一出,张阁老和李尚书皆是一惊。此举风险极大,若藩王借故不来,或联袂发难,朝廷将极为被动。
“镇国公,此策是否过于……急切?”张阁老迟疑道。
赵擎看向我,目光深邃:“娘娘,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朝廷经此大难,威信受损,若此时示弱,则藩镇离心,后患无穷。唯有展示强硬姿态,方能震慑宵小。况且,”他声音压低,“云中国大军虽退,但其威犹在,藩王们投鼠忌器,未必敢轻举妄动。”
他提到了云中国。那个神秘国度的突然出现和雷霆手段,确实是悬在所有野心家头顶的一把利剑。
我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准奏。就依镇国公所言。着内阁拟旨,明发天下。另,户部与兵部会同,尽快核算北疆重建及京营整训所需钱粮,列出章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障军需。”
“臣等遵旨。”四人齐声应道。
又商议了诸多具体事宜,直到暮色渐沉,四人才告退离去。赵擎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起身时,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虚扶,指尖几乎触碰到他的衣袖,又迅速收回。
他稳住身形,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担忧,有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低声道:“娘娘凤体要紧,政务虽繁,还需善加保养。”说完,拄着手杖,缓缓离开了暖阁。
看着他略显蹒跚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心中一阵酸涩。他为我,为这江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那穿透胸口的毒箭,虽未立刻夺去他的性命,却彻底损毁了他的根基。胡军医私下坦言,侯爷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奇迹,但武功尽废,寿元大损,能再支撑几年,全看天意。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时时刺痛我的心。
待众人离去,暖阁内重归寂静。挽月悄步进来,为我换上热茶,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色:“娘娘,您脸色很差,歇息片刻吧。”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案头一份刚刚由高德忠秘密呈上的奏报上。那是关于阿尔丹的。
自她的身世秘密被赵擎在最后关头点破,虽未公之于众,但在我和极少数核心重臣心中,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云中国的使者离去前,除了留下药物和盟好的承诺,还隐晦地表达了希望有朝一日能迎回“公主”的意愿。这使得阿尔丹的身份变得极其特殊和敏感。她既是先帝血脉,大周尊贵的长公主,又是那个神秘强大国度名义上的继承人之一。
奏报上说,近日宫中似有流言悄然传播,言及阿尔丹公主容貌殊异,不类中土,且其生母端嫔来历不明……虽未敢明指云中国,但已透出几分试探与恶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终究是坐不住了。他们不敢直接针对我和赵擎,便想从阿尔丹身上打开缺口?是想借此试探云中国的态度?还是想离间我与阿尔丹的关系?
“阿尔丹近日如何?”我问道。
挽月回道:“公主殿下近日多在长春宫读书习字,偶尔去上书房看望皇上,举止安分,只是……似乎沉默了许多,不像往日活泼。”
我心中微叹。那孩子,怕是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突如其来的身世秘密,母亲家族的显赫与神秘,还有那场惨烈的战争……这一切,对她而言,太过沉重。
“传旨,晋封阿尔丹为‘固伦永安护国长公主’,享双亲王俸禄,仪仗、宫份皆按最高规格。另,着内务府精选稳重博学之女官四人,充为公主侍读,伴其左右。”我沉声道。我要用最尊荣的待遇和最严密的保护,将她牢牢护在我的羽翼之下,断绝任何人的非分之想。同时,也是向暗处窥伺的目光宣告,阿尔丹,是我绝不容触碰的逆鳞。
“是,奴婢这就去办。”挽月应下。
处理完这些,我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批阅了几份紧急奏章,字迹在眼前已有些模糊。我知道,身体已到了极限。
“挽月,更衣,本宫要歇息了。”
躺在养心殿后殿的凤榻上,殿内烛火昏黄,药香弥漫。窗外,是京城寂静的夜,偶尔传来巡夜卫士整齐的脚步声和更夫悠长的梆子声。这一切,都透着一种劫后余生、来之不易的平静。
然而,我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新帝年幼,主少国疑;藩镇离心,边患未除;国库空虚,民生凋敝;还有那隐藏在阿尔丹身世背后的、与云中国的复杂关系……每一件,都足以再次掀起滔天巨浪。
而我和赵擎,这两个站在权力顶峰、却都已伤痕累累的人,便是这惊涛骇浪中,最后的两根桅杆。
凤栖梧桐,非为安寝,乃待风起。
这棵刚刚经历过烈火焚烧的梧桐树,能否真正栖落下疲惫的凤凰?而下一场风暴,又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袭来?
我闭上眼,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此刻,唯有先活下去,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