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崔令容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满了房间。
她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坐起来,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
她愣了一下,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浮现——那顿晚饭,突然袭来的困意,李相夷那双装满不舍和决绝的眼睛……
她心里猛地一沉,立刻掀开被子下床,连鞋都没穿好就快步冲出房间。
“吉祥!吉祥!”她急切地喊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慌。
“我在,小姐!”吉祥急忙跑来,脸上也带着焦急。
“相夷呢?”崔令容一把抓住吉祥的手臂,手指冰凉。
“小姐……”吉祥神色黯淡下来,语气犹豫,“我和金瑞昨天傍晚在后院干活,不知怎么,忽然一阵风吹过,我俩就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了,今早我去给李门主送早饭时,发现……发现房里已经没人了,但您别急!我已经让金瑞出去打听了!”
崔令容听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差点站不稳。
“小姐!”吉祥赶紧上前扶住她,满脸担忧。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金瑞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额头上全是汗。
“打听到了!”他顾不上喘口气,急忙说,“昨晚有人起夜看见,李门主一个人往城外山脚下那个方向去了,像是……像是往那座寺庙去了!”
寺庙?无了大师!
崔令容瞬间明白了。
李相夷一定是去找那位与他有交情、精通医理佛法的无了大师了!他选择不告而别,是不想让她亲眼看到他毒发时的样子,不想拖累她。
一种混合着心痛、理解和更深担忧的情绪抓住了她。
他自以为是为她好,但自己却独自承担一切。
她推开吉祥搀扶的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备车!”她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立刻去山脚下那座寺庙!”
她必须找到他。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
崔令容的马车以最快速度赶到山脚下的寺庙。
她几乎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心里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他还在这里,希望一切还有转机。
然而,寺里只有一片寂静和檀香味。
小和尚引她来到禅房,只见无了大师独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捻着佛珠,好像早就料到她会来。
“大师!”崔令容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呼吸和难以掩饰的慌乱,“相夷呢?他是不是来过这里?”
无了大师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慈悲而沉重。他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好的信递过去:“阿弥陀佛。李门主确实来过,但他已经走了,这是他留给崔施主的。”
崔令容的手指微微颤抖,接过那封信,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上面是李相夷那熟悉却有些无力的字迹,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里:
「令容亲启: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不必找我,也不必等我,这辈子能遇到你,是我的幸运,但天命如此,终究要分别。
我中的毒叫‘碧茶’,阴狠无比,无药可解,这身体已经像朽木一样,油尽灯枯只是时间问题。
前路黑暗,生死难料,我不愿也不能拖累你。
忘了我吧。
去过你本该拥有的、平静安定的新生活。
不要对别人说曾经认识李相夷这个人,也不要再来找我。
相夷绝笔」
信纸从崔令容指尖滑落,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雪,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忘了他?怎么能忘?怎么忘得了!
“碧茶……?”她猛地抬头,抓住这唯一的关键词,看向无了大师,眼中是破碎的痛苦和最后一点求证,“大师,真的是‘碧茶之毒’吗……”
她也知道碧茶之毒,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
无了大师面露慈悲,双手合十,沉声道:“阿弥陀佛。李门主中的毒,确实是‘碧茶’,此毒至阴至寒,来自西域奇花,非常歹毒,它不会立刻要人性命,而是会慢慢侵蚀中毒者的经脉和神智,内力越深,反噬越厉害,最终……五感尽失,内力全无,变成废人,在极度痛苦中煎熬至死。”
他停顿一下,声音更加沉重:“这毒……老衲虽然知道它的特性,却也……无能为力,李门主他……是不想让施主亲眼看到他日后……渐渐衰弱、不堪的模样啊。”
碧茶之毒……侵蚀经脉和神智……五感尽失……变成废人……煎熬至死……
无了大师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崔令容心上,将她最后一点侥幸砸得粉碎。
原来,他不只是内力受损,而是要承受这样痛苦的未来。
原来,他决绝离开,甚至让她隐瞒相识的过去,是为了在她心中留下那个最后还算完整的李相夷,更是为了彻底切断她的念想,保护她,逼她放弃。
巨大的悲痛像海啸一样瞬间将她淹没。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座冰冷的雕像,只有无声的泪水不断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心像是被生生挖去一块,痛得无法呼吸。
他为她安排好了一切,甚至包括……逼她忘记他。
崔令容在禅房中呆立了很久,无了大师静静的坐在一旁,默念佛号,没有出声打扰。
这巨大的悲痛,需要时间去承受。
终于,她动了动。
崔令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拾起那封掉在地上的信,看着上面那些决绝的字迹,每个字都像是在灼烧她的心。
她将信纸仔细地、一遍遍地折好,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然后小心地将其收进怀里,贴紧心口。
抬起头时,她眼中的泪水已经止住,虽然依旧红肿,却只剩下一种死寂。
那种平静,比歇斯底里的哭喊更让人心惊。
“多谢大师告知实情。”她对无了大师微微点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晚辈告辞。”
无了大师看着她的模样,眼中慈悲之色更浓,终于忍不住说:“崔施主,李门主他……用心良苦,希望施主……保重自己。”
崔令容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很轻地应了一声:“我明白。”
她走出禅房,走进午后的阳光里,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脊背却挺得笔直。
吉祥和金瑞焦急地等在寺外,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前。看到她苍白得毫无血色却异常平静的脸,以及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两人心里都是一沉。
“小姐……”吉祥小心翼翼地开口。
“回医馆。”崔令容打断她,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径直走向马车。
回去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
吉祥和金瑞在马车外交换着担忧的眼神,却不敢多问一句。
回到素问堂,崔令容直接走进内室,关上了房门。
整整几天,她没有出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吉祥守在门外,心急如焚,却只敢按时把饭菜放在门口,又原封不动地端走。
直到第三天清晨,房门终于打开了。
崔令容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裙,头发整齐地挽起,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神却不再是昨天的空洞死寂,而是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坚定。
“走,我们回家!”
吉祥和金瑞对视一眼,也不敢多问,赶紧收拾行李。
扬州城里那个小巷中的素问堂彻底关门了。
崔令容坐在回家的马车里。
她听从了他的话,没有再大张旗鼓地去找他,也没有对任何人再提起他。
但这并不代表她接受了这个结局,忘记了他。
相反,他那近乎自我牺牲的决然离开,和“碧茶之毒”的残酷真相,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将那个名字更深地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她将所有痛苦与绝望都压抑在冰冷的外表下,转化为一种更加固执的决心。
忘了他?不可能。
去过新的生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又哪来真正的新生?
她不会去寻找一个刻意躲藏的李相夷,但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去寻找解开“碧茶之毒”的方法。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只要她还活着,就绝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