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深秋，川南迎来了连绵不绝的雨季。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厚重绸布，将天地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细密的雨丝织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日夜不停地洒落，将整个盐场浸润在氤氲水汽里。道路早已泥泞不堪，深深的车辙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犹如一道道伤痕刻在大地上。工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裤腿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泥浆，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釜溪河因连日降雨而水位暴涨，原本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裹挟着枯枝败叶汹涌而下，发出沉闷的咆哮声。前日深夜，急流更是冲毁了一段新修的笕管支架，断裂的竹管在河水中起伏，仿佛垂死挣扎的巨蟒。此刻，十余名工匠正冒雨抢修，他们身披蓑衣，在及膝的泥水中艰难地固定着新的支架。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再往左些！对，就这个位置！稳住！工头老陈嘶哑的喊声在雨幕中回荡，他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柳志撑着油纸伞，站在河岸边一处稍高的土坡上查看修复进度。雨水顺着伞沿串成珠帘滴落，在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摆晕开深色的水渍。他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目光随着工匠们的动作移动，不时微微摇头。连日的阴雨让盐场的运作举步维艰，更糟的是，威远煤矿的产量虽有所恢复，却仍无法满足全部需求。一想到灶房内日渐减少的煤堆，他的心头就蒙上一层阴影。
公公，照这个进度，最快也要明日晌午才能修复完毕。工头老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气喘吁吁地汇报，声音里带着疲惫，这雨水不停，河底的淤泥又深，弟兄们已经尽力了。
柳志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一骑快马冲破雨幕，马上的工匠甚至来不及勒紧缰绳就滚鞍下马，踉跄着跪倒在泥水中，溅起一片泥点：
公公！找到了！公输工师找到火井了！
雨水顺着工匠年轻的脸颊流淌，他却浑然不觉，激动得语无伦次：就在黑木崖！那火、那火能在雨中燃烧！蓝色的火焰，从未见过这般奇景！
柳志手中的油纸伞微微一顿，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头。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恢复了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他二话不说，立即命人备马。秋雨冰冷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却只觉得一股热流在胸腔中涌动。
这里交给你了。他对工头老陈嘱咐了一句，声音依然沉稳，但语速明显加快，务必在天黑前修复完毕！若是人手不够，就去盐井那边调几个过来。
老陈连忙躬身应诺。柳志翻身上马，缰绳在他手中绷紧。马蹄踏过泥泞的道路，溅起一串串水花。柳志伏在马背上，任由雨水扑面而来。他的心中既期待又忐忑——火井之说自古有之，但真正得见者寥寥。若是真能成功开采利用，盐场的困局便可迎刃而解。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加快了马速。
黑木崖距离盐场十里，是一处偏僻的山坳。当柳志赶到时，只见井场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工匠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挤在雨中，踮着脚尖向井口张望，窃窃私语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好奇与期待。
让开！都给柳公公让路！随行的护卫高声喝道，声音在雨幕中格外洪亮。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敬畏地望着这位掌管盐场的太监。公输纬站在井口旁，浑身湿透，青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他脸上却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连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眼眸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快步迎上前来，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
公公请看！他引着柳志走向井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就是我们寻找多时的火井！
只见卓筒井口喷出一道无形的气柱，在秋雨中发出嘶嘶的声响，仿佛一条蛰伏的巨龙在喘息。公输纬取过一支火把，小心地靠近气柱。轰的一声，一道淡蓝色的火焰腾空而起，在雨中依然稳定地燃烧，发出幽幽的光芒，将周围工匠的脸庞映照得如同鬼魅。
好！好！好！柳志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他走近几步，感受到火焰散发出的灼热温度，那温度穿透雨幕，直抵心房，这就是《山海经》中记载的火井？果然名不虚传！
正是！公输纬解释道，眼睛在雨中闪闪发光，学生翻阅古籍时便有所猜测，自贡地下不仅有盐卤，更蕴藏着丰富的燃气。经过多日勘探，终于在此处找到了气源。用此气煮盐，火力稳定，成本低廉，更妙的是不会产生煤烟，煮出的盐色泽更加洁白，品质也更上一层楼。
他指向不远处几个正在安装的陶制喷嘴，语气中充满自信：学生已经设计好了火圈灶，将燃气通过特制的笕管引至灶房。根据测算，一个火井，足以供应五十口盐锅同时煎盐！
柳志俯身仔细观察那跳跃的蓝色火焰，忽然问道：此物可能控制？会不会像煤矿那样发生事故？毕竟这是地底之气，非同小可。
公公放心。公输纬自信地说，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展开，燃气输送的关键在于密封。学生已经改进了笕管接口的工艺，用桐油、石灰混合黍米浆密封，保证滴水不漏。每个接口都经过三次检验，确保万无一失。
他取过一截竹管，向柳志展示接口处的密封工艺：您看，这里我们还加装了控制阀门，可以随时调节火力大小。这些陶制喷嘴也是特制的，能够保证火焰均匀分布。
柳志仔细检视着那精巧的构造，不禁点头赞叹：妙哉！此设计可谓巧夺天工！公输工师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正说着，一名工匠匆匆跑来，在公输纬耳边低语了几句。公输纬的脸色微微一变，转向柳志道：公公，宫内厅来人了，说要查看我们的新发现。来得突然，恐怕来者不善。
来的果然是宫内厅的管事太监，带着几个随从。那太监姓钱，是韩圭的心腹，此刻正撑着油伞，倨傲地扫视着井场。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在他脚边汇成一个小水洼。他细长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柳志身上。
柳公公，听说你们这里闹出好大动静。钱太监阴阳怪气地说，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该不会是触怒了地脉吧？这蓝汪汪的火焰，看着就邪门。若是惹出什么祸事，你担待得起吗？
柳志冷笑一声，不卑不亢地回道：钱公公说笑了。这是天赐祥瑞，是大王洪福齐天的明证！既然钱公公有兴趣，不如亲眼见识一番？也好回去向韩公公详细禀报。
他示意公输纬演示。当蓝色的火焰再次腾起时，钱太监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险些踩进泥水坑里。
这、这是妖火！他尖声叫道，手指微微发抖，咱家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雨中还能燃烧的火焰！柳志，你这是在玩弄妖术！
放肆！柳志厉声喝道，声音在雨中格外清晰，此乃天地造化之功！你如此污蔑，是想说大王德政不修吗？若是这话传到大王耳中，不知韩公公会作何感想？
钱太监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最后只得悻悻离去，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公输纬一眼，甩下一句：咱们走着瞧！
待宫内厅的人走远，柳志立即召集所有工匠。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却站得笔直，目光扫过每一张期待的面孔，声音坚定有力：
诸位都看见了，他的声音在雨声中回荡，宫内厅视我们为眼中钉。如今火井既现，就是我们证明自己的最好时机！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少府盐场不仅能够产出最上等的食盐，更能够开创前所未有的制盐工艺！一个月内，必须建成火圈灶房，投入使用！
工匠们群情激昂，纷纷跪地领命：谨遵公公之命！声音震天动地，连雨水都为之一滞。
柳志转向公输纬，语气凝重：公输工师，此事关系重大，就全权交给你了。需要什么人手、材料，尽管开口。我要在一个月后，看到火圈灶房投入使用的盛况！
公输纬深深一揖：学生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公公所托！
接下来的日子，盐场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期。工匠们日夜赶工，铺设燃气笕管，修建新式灶房。柳志亲自督工，常常在工地上待到深夜。公输纬更是忙得脚不点地，来回奔波于各个工地之间，指导工匠们安装设备。雨还在下，但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仿佛连秋日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转眼到了十月初八，第一座火圈灶房终于建成。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柳志特意换上了朝服，率领盐场所有管事前来观礼。就连威远煤矿的李铜也特意赶来，想要亲眼见证这一奇迹。灶房外围满了前来观看的工匠和民众，人声鼎沸，比过节还要热闹。
灶房内，五十口巨大的盐锅整齐排列，锅底是精致的陶制火圈，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公输纬亲自检查了最后一遍管线，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每一个接口，确认无误后，才向柳志点头示意，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开闸！柳志一声令下，声音在宽敞的灶房内回荡，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工匠转动气闸，燃气嘶嘶地涌入管道，那声音在寂静的灶房内格外清晰。公输纬手持火把，依次点燃火圈。他的动作沉稳而熟练，每一个火圈在他手中绽放出生命。
轰的一声，五十道蓝色的火焰同时升起，在灶房内交织成一片瑰丽的光网。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发出均匀的嗡嗡声，舔舐着锅底。锅中的卤水很快开始翻滚，蒸腾起白色的水汽，整个灶房顿时笼罩在温暖的水雾之中。
成功了！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工匠们相拥而泣，多年的辛劳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老工匠王师傅激动得老泪纵横，喃喃自语：老夫制盐四十年，从未见过这等奇景！
柳志走近一口盐锅，仔细观察着沸腾的卤水。与煤炭灶不同，燃气灶的火力更加均匀稳定，锅中的卤水翻滚得格外均匀，冒出的气泡细密而持续。他伸手在锅上方感受了一下温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记录！他对身后的书记官说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火圈灶比煤炭灶节省燃料成本七成，提高出盐速度三成！这些数据，都要详细记录在案！这将是我们向大王汇报的重要依据！
李铜也凑上前来，满脸惊叹：不可思议！若是煤矿也能有这样的稳定能源，何愁产量不上来？柳公公，您这是开创了制盐的新纪元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道：公公，大王的特使到了！已经到盐场大门了！
原来，韩王得知火井之事，特意派来特使查验。同时到来的，还有一道新的命令：要求少府在年底前，将盐产量再提高三成。特使仔细查看了火圈灶房的操作过程，对蓝色火焰赞不绝口，临走前还特意带走了一罐用新法炼制食盐。
送走特使后，柳志站在灶房外，望着秋日湛蓝的天空。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宫内厅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大王的命令更是艰巨的挑战。
传令下去，他对身后的公输纬说，目光坚定，加快火井开凿进度。我要在三个月内，再打五口火井！同时，让威远煤矿继续改进技术，我们要两条腿走路！记住，我们的目标不仅是完成大王的命令，更是要证明少府的道路才是正道！
公输纬郑重领命：学生明白。已经选好了五处可能蕴藏燃气的地点，明日就开工凿井。
深秋的寒风中，盐场的灯火彻夜不熄。天车转动，碓架起落，笕管蜿蜒，火圈腾焰。在这片被盐浸透的土地上，一场由王权驱动、部门竞争催生的产业革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
而在威远煤矿，新的开采技术也在逐步推广。畜力绞盘让提升效率大大提高，木轨运煤节省了大量人力，新的支护方法减少了事故。李铜带着矿工们日夜奋战，煤矿的产量开始稳步上升，为盐场提供了可靠的能源保障。
夜幕降临，柳志独自登上观景台。远处，火圈灶房的蓝色火焰在夜色中格外醒目，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他知道，这一切都将在五年后的考评中，决定无数人的命运，更将决定这个王国未来的走向。秋风吹动他的衣袍，他的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