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仲大夫！留步！留步啊！”
公仲锜充耳不闻，深衣的下摆裹挟着寒风，在沾满泥污的官道上猎猎作响。他脚下生风，目标明确，直扑河滩上那片私窑群落中烟囱最高、冒烟最浓的一处——赵黍的“聚宝窑”。
窑场门口一片狼藉，碎瓷片、废土、煤渣随处可见。几个满脸黑灰的帮工正吃力地抬着一摞刚出窑、还带着滚烫余温的粗瓷大碗，粗坯堆叠如山。赵黍一身簇新却难掩俗气的绸缎袍子，外罩一件沾满油渍和灰烬的羊皮袄，正唾沫横飞地指挥着：
“快！手脚麻利点！定陶老爷的船等着呢！那边鲁国的贵客也催了！告诉窑里，火再猛些！赶工！加钱！”
公仲锜的身影如同一块玄铁，骤然砸入这片混乱的热浪中。他径直走到一堆刚搬出来的粗碗旁，随手抄起一只。碗壁滚烫，他浑若不觉，只死死盯着碗底那歪扭的“汝阳”刻款和碗壁粗劣模仿的冰裂纹——裂痕深处，墨汁渗透的污痕清晰可见。
“赵黍！”公仲锜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割破了场中的喧嚣。
赵黍猛地回头，脸上那市侩精明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迅速化开，堆起十二分的虚假热情，几步迎了上来，油腻的双手下意识地在羊皮袄上擦了擦：“哎哟！这不是公仲大夫嘛！贵脚踏贱地，蓬荜生辉啊！您老怎么有闲工夫……”
“闲工夫？”公仲锜打断他，手腕一翻，将那只粗碗狠狠摔在赵黍脚边的泥地上！“砰”的一声脆响，粗劣的瓷片四溅！他指着飞溅的碎片，厉声质问，“看看！看看你烧的什么东西！墨汁染的裂纹！糠一样的胎骨！这也敢刻‘汝阳’？也配叫‘青瓷’？汝阳官窑刚打出的名声，就毁在你们这些耗子手里！”
赵黍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眼皮跳了跳，一丝阴鸷闪过，随即又被圆滑取代。他摊开手，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哎哟我的大夫，您这话可冤枉死小人了！咱们小门小户，混口饭吃，哪敢跟官窑争辉？这不就是些粗笨家伙，乡下人吃饭喝水用的玩意儿嘛！三文钱一只，图个结实耐用！您说的那‘雨过天青’、‘冰裂开片’，那是天上的东西，是您官窑的体面！咱们呐，就配在这泥巴地里打滚！”
他顿了顿，三角眼里精光一闪，话锋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仿佛要让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苦力、帮工都听清楚：“再说了，大夫！这年头，王上圣明，废了奴籍，讲究个‘物畅其流，人尽其才’！人家李老火老师傅，还有曹无咎匠作，那是有真本事的人！人家在官窑，十年八年还是个匠户，俸禄几何？家小生计如何？到我这儿，”他拍了拍胸脯，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公仲锜脸上，“我赵黍敬他们是人才！真金白银，双倍工钱！烧出一窑，按件分红！干得多，拿得多！天经地义！人家愿意来，那是看得起我赵黍，奔个前程！这难道不是王上给的‘自由’？难道不是‘人尽其才’？您官窑留不住人，倒来怪我挖墙脚？天下没这个理儿吧！”
“自由？前程？”公仲锜怒极反笑，笑声干涩冰冷，像碎瓷片刮过铁器，“好一个‘人尽其才’！赵黍，我来问你！”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与赵黍鼻尖相对，那久居高位、执掌官窑大权所积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竟让能言善辩的赵黍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李老火的‘看火’秘术，是官窑耗费无数珍材、历经几代大匠摸索、失败、再摸索，用几十窑的废品堆出来的！曹无咎的塑坯手法，是他祖父、父亲两代人在官坊研习，到他手上才学会的！还有其他工艺，是官窑匠作曹十年闭门苦思、试验，才得以成功，省却多少人力，提升多少精品率！这些，是你赵黍的‘才’？还是官窑数十年心血、无数钱粮堆砌出来的‘才’？！”公仲锜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嘈杂的窑场上空炸开，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几个帮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望过来。
“你赵黍，用几贯臭钱，就轻轻松松把这些凝聚着官窑底蕴、耗费国帑才锤炼出的‘才’，当成无主的野果给摘走了！摘走了不算，还要用它们来烧这些渗墨汁的破烂，挤兑官窑的生存！用偷来的技艺，挖官窑的根基！这就是你的‘人尽其才’？这就是你嘴里冠冕堂皇的‘自由’？！”
公仲锜的手指向河岸，指尖因激愤而微微颤抖：“你再看看这汝水！看看被你们盗挖官矿扒得千疮百孔的河岸！看看被你们倾倒废土瓷渣堵塞的航道！看看那些困在浅滩动弹不得的货船！你们为了一己私利，损的是国之命脉！是万千商旅的生计！你们所谓的‘物畅其流’，流的尽是这些粗劣不堪、败坏汝瓷名声的垃圾！流的尽是堵塞航道的淤泥废渣！流的尽是盗挖官矿、损公肥私的肮脏！”
他猛地收回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赵黍那张青红交错的胖脸：“自由？放任？再这般‘自由’下去，任由你们这群硕鼠蛀空堤坝，任由这伪劣粗瓷打着‘汝阳’旗号横行于世！不出三年，世人只知汝水河滩有三文钱的渗墨烂碗，谁还记得那‘青如天，面如玉’的汝官窑？谁还认我韩国乃礼器瓷宗？到那时，齐国临淄的‘齐纨鲁缟’，楚国郢都的‘荆山丹漆’，燕赵之地的‘北地精铁’，将再无汝瓷一席之地！你这‘聚宝窑’聚的，是毁家灭国的孽财！是断送我韩国百年瓷业根基的绝路！”
“你……你……”赵黍被这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诘问和斥骂砸得晕头转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肥厚的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窑火在炉膛里沉闷地咆哮着。
汝水河滩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扩散至方城的县衙深处。大堂内，兽炉吐出的瑞脑香沉静悠远，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君臣之间的凝重气息。
韩王端坐于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来自黑冰台的密奏，上面详细罗列着私窑盗挖官矿白坩土的数量、堵塞航道的里程、以及官窑匠作流失的名录。他的目光落在御阶下肃立的几位大臣身上，最终定格在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臣身上——上大夫田侑，素以“崇古尚简，无为而治”闻名，亦是“小政府、大市廛”之论的鼓吹者。
“田卿，”韩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寡人车驾亲临汝水，河滩私窑之景，触目惊心。官窑根基动摇，航道淤塞难行，劣币充斥，礼器僭仿……此皆卿往日所言之‘市者自清，毋需强束’所致乎？寡人欲闻卿解。”
田侑身形微微一震，随即出列，深深一揖，花白的须发在殿内幽光下微微颤动。他抬起头，眼神依旧带着那份固有的执拗与学究气，声音却不如往昔那般洪亮：“大王容禀。市者，万民交易之所，犹水之就下，自有其道。私窑勃兴，虽显杂乱，究其本源，乃民力自发，求利求生之显也。官窑之弊，或在其制僵化，工酬微薄，未能顺‘市’应‘人’……”
“田大夫！”一声断喝骤然响起，如同惊堂木拍案，震得殿内嗡嗡作响。众人侧目，只见瓷工令郑离满脸激愤，一步跨出班列，双目圆睁，直逼田侑，“僵化？微薄？官窑所出‘雨过天青’，釉色天成，温润如玉，乃倾举国之力，集百工之智，耗费数年乃成！此非一日之功，更非私窑粗制滥造、偷工减料可及！汝水滩涂之上，私窑所用‘匣钵分层’之法、‘看火’秘术、乃至礼器形制，哪一样不是从官坊巧取豪夺而来？此乃窃国器以肥私囊，毁百年之基以填一时之欲壑！此等‘民力自发’，实乃蛀虫之噬！若依大夫之论，任其‘自清’，则国之重器，十年心血，必为群蚁蛀空，轰然倒塌！届时，我韩国以何物立于诸侯？以粗碗劣瓷乎？以盗掘之矿、淤塞之河乎？！”
郑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金石之音，字字如锤，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他猛地转向韩王，长揖及地：“大王！私窑之祸，非在窑多，而在无序！非在民力，而在无度！其以双倍工钱为饵，盗掘官矿为源，粗制滥造为器，阻塞航道为途，行劣币驱逐良币之实！此非‘市道’，实乃‘盗道’！若不整肃纲纪，厘定规范，重罚盗掘，严惩伪劣，则官窑心血付之东流，汝瓷之名毁于一旦，国器之威荡然无存！请大王明鉴！”
“郑令所言，危言耸听矣！”田侑脸色涨红，梗着脖子反驳，“官窑之法，亦是前人积累，岂能永为禁脔？私窑仿效，亦是推陈出新之途！市者自有优胜劣汰……”
“优胜劣汰？”一直沉默的公仲锜，此刻终于开口。他缓缓出列，步履沉稳，玄色的深衣在殿内幽光下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线。他没有看田侑，目光平静地投向御座上的韩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和看透世情的苍凉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