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风裹着纸钱灰，在月光里打着旋。云逍蹲在那堆刚燃尽的灰烬前，指尖捻起一撮还带着余温的黑灰——那是《阴符经》最后几页的残骸，上面记载的养尸禁术被火焰舔舐成卷曲的灰烬，混着乱葬岗的黄土，倒真应了“尘归尘”的老话。
“烧得真干净。”李青蹲在他旁边，手里捏着半块红符残片，是刚才从活尸踩烂的符纸堆里捡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可惜了，那本书里还有治冻疮的方子呢，我娘每年冬天都犯，本来想抄下来……”
云逍忍不住笑出声，拍了拍她的后背：“回头我给你写，比书上的管用。去年我在山下老药铺见着个偏方，用生姜泡白酒擦手，再裹上棉布，连最顽固的冻裂都能好。”
“真的？”李青眼睛一亮，把红符残片塞进兜里，拍了拍灰，“那你可得记牢了，别回头又说‘哎呀我忘了配方’——你上次说记得治咳嗽的草药，结果写出来的方子能毒死老鼠。”
“那是笔误！”云逍假装生气地抢过她手里的残片，借着月光看了看，残片上的朱砂符纹已经模糊，只剩个歪歪扭扭的“镇”字，“这符是被尸气熏坏的，留着没用，扔了吧。”
“别啊。”李青又抢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的小布包，“说不定以后能当书签呢，你看这颜色多特别，红得像糖葫芦上的糖衣。”
云逍无奈地摇摇头，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喔喔”的鸡鸣，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亮。他抬头望了望天边，墨蓝色的夜幕已经透出点鱼肚白，几颗亮得扎眼的星星正慢慢淡下去，像被谁用布擦过的砚台，渐渐褪了色。
“天快亮了。”李青拽了拽他的袖子，声音里带着点发颤，“你说……以后还会遇到更可怕的东西吗？上次那个长着两张脸的活尸，我现在想起来还起鸡皮疙瘩。”
云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乱葬岗深处，那里的坟包在月光下像一个个沉默的馒头。他想起三天前那个从坟里爬出来的“双面尸”——正面是个老婆婆的脸，皱纹里淌着黑血，后脑勺却嵌着张婴儿的脸，哭起来像猫抓玻璃。当时李青吓得抱住他的胳膊直哆嗦，指甲差点掐进他肉里。
“或许吧。”云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稳当劲儿，他伸手揉了揉李青的头发，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猫，“但你想啊，上次双面尸扑过来的时候，是谁一铜锣砸中它后脑勺的？”
李青脸一红：“那、那是碰巧！我本来想砸它正面的，谁让它转那么快……”
“是是是，碰巧。”云逍憋着笑，故意逗她，“碰巧砸中最关键的穴位，碰巧让它当场僵住，碰巧救了我这个快被它抓破皮的人。”
“讨厌！”李青拍了他一下，却没真用力，布包从怀里滑出来，里面的红符残片掉在地上，正好落在一丛狗尾草里。她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残片，突然“咦”了一声——草叶间藏着个小小的木盒子，巴掌大，上面雕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
“这啥呀？”李青把木盒捧起来，盒子没锁，一掰就开了。里面铺着层红绒布，放着枚银戒指，戒面是颗小月亮的形状，边缘还刻着两个小字：“等你”。
云逍凑近一看，眉头突然动了动：“这盒子……是张铁匠家的手艺。你看这兔子，耳朵歪向左边，他闺女小时候摔断过左胳膊，后来雕啥都爱把左边的东西雕歪点，说是‘留个念想’。”
“张铁匠？就是那个去年冬天冻死在破庙里的老匠人？”李青把戒指捏起来，月光落在戒面上，银亮的光映得她眼睛发亮，“那这戒指是他闺女的？听说他闺女当年跟个货郎跑了，没成想……”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两人赶紧把木盒塞进布包。只见个黑影从坟包后闪出来，手里提着盏马灯，走近了才看清是村里的王大爷，背着个竹篓，篓子里装着些黄纸和供品。
“是云小子和青丫头啊。”王大爷放下竹篓，用袖子擦了擦马灯的玻璃，“天快亮了还在这儿转悠？不怕遇着不干净的？”
“大爷您不也来了？”云逍帮他把供品摆到一个新堆的土坟前，坟前没立碑，只插着根木牌，写着“阿月之墓”。
“来给阿月送点纸钱。”王大爷往火盆里添了几张黄纸，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发红，“她爹走之前托我照看着点，说这闺女命苦，活着时没享过福，死了别让人欺负。”
李青突然“啊”了一声，从布包里掏出那枚戒指：“大爷，您看这是不是阿月姑娘的？”
王大爷眯眼瞅了瞅，突然抹起眼泪：“是她的！这戒指是当年那货郎送的定情物，货郎走那年冬天，她天天攥着这戒指在村口等，冻得手都烂了……后来货郎没回来，她就把戒指埋在了这儿，说‘等不到就让月亮替我守着’……”
火苗卷着黄纸灰往上飘，李青突然想起刚才那枚戒指的戒面——小月亮的边缘，确实刻着个极小的“月”字。她偷偷拽了拽云逍的袖子，用气声说：“原来‘等你’是等这个啊……”
云逍没说话，只是往火盆里添了把柴。火光里，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张铁匠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的话：“我闺女总说，月亮会等太阳，就像她会等他……可太阳每天都出来，有些人却等成了坟上的草。”
王大爷烧完纸，背起竹篓要走，临走前拍了拍云逍的肩膀：“你们年轻人大半夜在这儿，不是光来逛乱葬岗的吧？我刚才好像看着西边有黑影在晃，像是……穿黑斗篷的？”
云逍心里一紧——穿黑斗篷的，不就是那个总在暗处盯着他们的“鬼手”？他刚要追问，王大爷已经挑着竹篓走远了，马灯的光在坟包间晃晃悠悠，像只萤火虫。
“怎么办？”李青攥紧了布包，“他会不会来抢那个木盒？”
云逍往西边瞥了眼，月光下的树林黑沉沉的，像张张开的大嘴。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偶，是用麻布缝的，歪着头，脸上画着个丑丑的笑脸——那是上次李青怕他夜里走夜路害怕，连夜缝的“护身符”。
“你把这个带上。”他把布偶塞进李青手里，“我去西边看看，你往村里跑，找张猎户，就说发现鬼手的踪迹了，让他带些人过来。”
“不行！”李青拽住他的胳膊，布偶差点掉地上，“要去一起去，上次你一个人追黑影，被人家暗算了，胳膊上的伤现在还没好呢！”
云逍刚要再说什么，西边的树林里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紧接着是道黑影窜了出来，速度快得像阵风，直扑他们这边！李青下意识举起手里的铜锣，“哐”地一声敲下去，震得黑影顿了一下。
“就是现在！”云逍拽着李青往旁边一滚，躲开黑影抓来的手。借着月光看清了，黑影果然穿着黑斗篷，脸上戴着青铜面具，正是他们追查了半个月的鬼手！
鬼手没说话，直接挥拳打过来，拳风带着股腥臭味。云逍拉着李青往后退，突然注意到鬼手的斗篷下摆沾着点黄色的粉末——是张铁匠坟前的迎春花粉末，早上他还看见王大爷往坟上撒了些。
“他刚去过张铁匠的坟！”云逍突然喊道，“他要找的不是木盒，是阿月的死因！”
鬼手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动作猛地变快，招招往云逍要害打。李青急得抓起地上的石头就往鬼手背上砸，虽然没多大劲，却把他的节奏打乱了。云逍趁机拽过李青，往东边跑：“这边是上坡，他追不快！”
两人往坡上跑，身后的脚步声紧追不舍。李青跑得上气不接，突然脚下一绊，眼看要摔倒，云逍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就在这停顿的瞬间，鬼手已经追了上来，伸手就要抓李青怀里的布包。
“别碰她！”云逍把李青往身后一护，自己迎了上去。拳头撞在一起的瞬间，云逍突然摸到鬼手的手腕——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和张铁匠手上的一模一样。
“你是……”云逍刚要说出名字，鬼手突然闷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向东边的天空。那里已经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正刺破云层，照在他的面具上，青铜面具反射出刺眼的光。
鬼手突然转身往树林里跑，速度快得像要消失在晨光里。云逍没追，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张大哥，别躲了，我们知道是你。”
树林里的身影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很快就不见了。
李青喘着气凑过来：“你咋知道是他？张铁匠的儿子不是当年跟阿月一起跑了吗？”
“你看这戒指。”云逍从布包里拿出戒指，晨光落在戒面上，“内侧刻着个‘逍’字，是我爹年轻时用过的化名。张大哥当年跟我爹学过打铁，他认得这个字。”他把戒指放回盒里，“他不是要害我们，是怕阿月的死因被人知道——当年阿月是为了护着他，才被活尸抓伤的，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李青恍然大悟，突然想起王大爷说的“等你”：“那他现在是在等什么？”
云逍望向天边的晨光，第一只鸡叫过了，第二只正在叫。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最后一页，是他昨晚写的：“明日卯时，带阿月的戒指去张铁匠坟前，等那个戴面具的人——他欠阿月一句‘我回来了’。”
“等他敢面对自己。”云逍把本子合上，递给李青，“就像这晨光，再黑的夜，总会亮的。”
李青接过本子，指尖划过纸页，突然笑了：“那我们也等？等他来还阿月一个约定？”
“嗯。”云逍点头，晨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在这儿守着，等他想通了，自然会来。”
远处的鸡鸣声渐渐连成一片，乱葬岗的雾气开始散了，露出底下新冒芽的草尖。李青把装着戒指的木盒放在阿月的坟前，又从布包里掏出那半块红符残片，轻轻压在盒子上。
“就用这个当镇纸。”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让月亮看着，也让太阳看着，总有一天，约定会算数的。”
云逍看着她的侧脸，晨光把她的睫毛染成了金色。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过去：“给你的。”
李青打开一看，是枚银戒指，戒面是个小小的太阳，边缘刻着两个字：“陪你”。
“你啥时候弄的？”李青的脸一下子红了，捏着戒指不知所措。
“上次去镇上，让银匠赶的。”云逍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等你生日送的，刚才突然觉得，等不及了。”
远处的山坡上，王大爷背着竹篓往村里走，回头看见坟前的两个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对着竹篓里的黄纸说：“阿月啊，你看，太阳出来了，有人替你等，也有人陪着等呢……”
晨光漫过乱葬岗的土坟，把那枚太阳戒指照得发亮。李青把戒指戴在手上，大小正好。她抬头看向云逍，突然想起昨晚他说的话——“或许吧，但我们有彼此呢”。
是啊，有彼此，再长的约定，也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