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沈屹然便已起身。
他特意选了件半新的青布直裰,浆洗得干干净净,虽不华贵,却自有一股整洁清雅,很符合他的身份,既不过分张扬,也不显得寒酸。
晨曦微露,他提着竹篮,步履从容地走向镇东的容家。
容家宅院与容家学堂相邻,是一处白墙黛瓦、颇为清幽的院落,门前两尊石墩被打磨得光滑温润,彰显着书香门第的积淀。
他轻叩门环,不多时,一个身着灰布短褂、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童开了门,眨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
“这位公子,请问您找谁?”
沈屹然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劳烦通传,晚生沈屹然,特来拜见容夫子,恳请入学堂求学。”
小童见他言辞有礼,不敢怠慢了去:“公子请随我到厅上用茶稍候,我这就去禀告老爷。”
沈屹然被引至容家待客的大堂。堂内陈设古朴雅致,迎面是一幅墨色酣畅的山水中堂,两旁挂着笔力遒劲的对联。
酸枝木的桌椅擦拭得一尘不染,靠墙的多宝格里摆放着一些瓷器和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气息。
沈屹然在客位坐下,腰背挺直,姿态端正,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既不四处张望,也无丝毫局促。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容夫子迈步而入,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锐利。
他目光随意一扫,饶是见过不少人,但还是被面前少年的外貌和气度惊了一下。
只见那少年闻声已然起身,身姿如青松般挺拔。
面容俊朗非凡,眉眼狭长,鼻梁高挺,唇线分明,虽年纪尚轻,但眉宇间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气度,仿佛古井深潭,波澜不惊。
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却又深邃,不似寻常少年郎那般跳脱,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与洞察。
“晚辈沈屹然,见过夫子。”沈屹然上前一步,躬身长揖,动作流畅自然,礼数周全。
容夫子收敛心神,走到主位坐下,捋了捋胡须,目光依旧停留在沈屹然身上:“你想入我容家学堂求学?”
“是。久仰夫子学问渊博,教导有方,特来拜师。”沈屹然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容夫子沉吟片刻,他办学严谨,并非来者不拒。眼前这少年气度虽佳,但学问根基如何,尚需考较。
“以你之年岁,考取童生,已有进学之资。入我学堂,也非不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然我容氏学堂自有规矩,新入学者,需得查探其学问功底,因材施教。你,可愿意?”
“晚辈自无不可,请夫子考校。”沈屹然回答得毫不犹豫,神色坦然。
“好!”容夫子见他爽快,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他先从最基础的经义开始,“《大学》开篇所言‘明明德’,作何解?与前人注解可有不同见解?”
这问题看似基础,实则暗藏玄机,既要考察对经典的理解,也要看是否有自己的思考。
沈屹然略一思索,便朗声道:“回夫子。‘明明德’前一‘明’字,乃动词,使之彰明、发扬之意;后一‘明德’,乃人之所得乎天,至灵而不昧之德性。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然学生以为,此‘明德’非静止之物,需在‘格物致知’的实践中不断擦亮、彰显,如镜蒙尘,需勤加拂拭,方能照见万物。故而,‘明明德’亦是一个永无止境的修为过程。”
容夫子微微颔首,此子不仅熟记朱注,更有自己的体悟,理解颇为深刻。
容夫子心中的满意越来越多,这少年之才,远胜他门下大多数秀才学生。
他兴致渐起,开始涉及更深的策论范畴。
沈屹然侃侃而谈,逻辑严密,既有理论高度,又能联系实际,提出的见解甚至让浸淫学问多年的容夫子都感到耳目一新,思路被大大拓宽。
随着考校的深入,容夫子脸上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到最后,他几乎已是目瞪口呆,握着茶杯的手都忘了放下。
这少年对经史子集的熟悉程度,对义理剖析的深刻程度,以及对时务策论的见解之高明,哪里像是一个十五岁的童生?便是许多举人,恐怕也未必有他这般见识!
他忍不住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屹然,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你当真只考取了童生?”他甚至怀疑对方是否隐瞒了功名。
沈屹然面对夫子的失态,依旧平静如初,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回夫子,晚辈确实只是童生。之前因年龄尚小,家中长辈之意,是盼我多积淀几年,将根基打得再牢靠些,不必急于求取秀才功名。”
容夫子闻言,长长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靠回椅背,用力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释然又极其欣赏的神情。
“原来如此,这倒说得通了,是了是了,厚积薄发,方是正理!待学问扎实、心性成熟些再下场,免得根基不稳,后续乏力。”
他越看沈屹然越是满意,当即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好!你明日便来入学,直接进甲字班!”
沈屹然心中了然,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再次躬身,郑重行了一礼,姿态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是,学生谢过夫子。”
“好,好!”容夫子笑容满面,让小童将他送至堂外门口。
沈屹然走出容家宅院,清晨的阳光正好,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
沈屹然刚离开,里面又冲出了一个少年,身穿一袭白衣,还未加冠,因为跑得快,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正式容阖。
“爹,你站在门口干嘛呢,跟个石雕似的。”容阖对自家老爹的行为有点不解。
“你看看你,一天天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还不回去温习功课。”容夫子看着自家的糟心玩意儿,心里一阵阵头疼。
“知道了知道了,真烦”容阖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