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尖悬在稿纸上方,像个自命清高的跳水运动员,就是不肯往下跳。
我瞪着纸上的那句话:「他知道凶手是如何做到的,就像知道水往低处流一样确定。」
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的主角“知道”凶手的手法,但我——埃德蒙·泰勒——还不知道。
得,又卡壳了。
就像在迷雾中给人指路,自己却站在岔路口犹豫不决,还得装出一副“此路我熟”的该死模样。
我烦躁地把稿纸揉成一团,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准确无误地扔进墙角的废纸篓——很好,命中率百分百,可惜不能当饭吃,那里已经积了小半桶类似的、承载着我破碎灵感的失败品。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拯救了我即将进一步自我毁灭的稿纸。
“请进。”
但愿不是帕克先生来催缴什么莫名其妙的费用。
门开了,亚瑟·柯林斯站在门口。
他金黄色的头发有些凌乱,活像被一阵学术旋风刚蹂躏过,怀里抱着个装满了书的木箱子,镜片后的眼睛像雷达一样迅速扫过我这间过于简陋、堪称“家徒四壁”典范的单人宿舍。
“泰勒,”他清了清嗓子,听起来有点局促,“鲍尔温那间宿舍的屋顶漏雨,帕克先生让我临时搬过来。就是...你对面那张空床。”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走廊里放着个半旧的皮质行李袋。
啊,想起来了,上周帕克先生确实提过一嘴,说可能会有宿舍调整,原来不是空头支票。
“进来吧。”
我起身,帮他把那个散发着旧纸、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经典的图书馆陈年老书味)的箱子挪进来。
好家伙,分量不轻,看来知识果然是有重量的。
他开始默默整理。
我坐回书桌前,试图重新进入那个密室杀人的世界,但灵感像个闹脾气的贵族小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多了一种陌生的存在感,完美破坏了我好不容易营造的(自以为的)孤僻天才写作氛围。
“你在写新的故事吗?”
我抬起头。
亚瑟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他站在床边,目光落在我桌上那堆像是被龙卷风袭击过的稿纸上。
“嗯。”
我简短地回答,希望他能读懂我不想多聊的潜台词。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求知的光芒:“关于《钟楼魅影》里那个齿轮传动间隔的设定...我后来查了些资料。”
他从床头拿起一本笔记,翻到某一页,动作郑重得像在展示什么武林秘籍,“如果考虑到维多利亚时期那种老式钟楼的机械磨损率,你设定的时间窗口可能还要再缩短一分钟左右。”
我怔住了。
不是因为他质疑我的设定——说实话,有人这么认真读我的书,感觉还挺新奇——而是因为他语气里那种纯粹的、近乎固执的认真,仿佛我们讨论的不是虚构小说,而是关乎世界运转的物理定律。
我低头看了看纸上那个只写了一半、像个难产婴儿的密室谜题,突然有了主意。
也许……集思广益不是坏事?
“你看,”
我难得主动把稿纸推过去,感觉像在分享什么犯罪计划,“假设这是个旋转门密室。我的主角‘知道’凶手是利用了门轴的故障,但我想不出具体的机械原理。”
亚瑟立刻凑近,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盏探照灯。
他盯着稿纸,手指在空中虚划着轨迹,嘴里念念有词:“如果是老式旋转门,轴承磨损会导致门扇在特定角度轻微卡顿...这个时间差,也许足够让凶手在监控盲区完成某个动作...比如快速传递凶器?”
我们隔着那张摊开的稿纸,一本正经地讨论着虚构的谋杀手法,场面一度十分和谐,如果忽略我们讨论的内容足以让任何一个路过的老师把我们扭送警局的话。
雨声渐弱,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没那么滞重了。
谈话间隙,他注意到我枕边露出封皮的《不列颠植物图鉴》。
“你对植物学也有兴趣?”他问。
“随便看看。”
我把书往里推了推,试图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总不能说我在研究这个时代的土壤成分,盘算着哪天溜去郊区开荒种地吧?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整理起一摞厚重的工程学书籍。
最上面那本的扉页上用优雅的花体字写着:亚瑟·霍雷肖·柯林斯。
“霍雷肖?”
我随口问,这名字听起来就像应该出现在某座祖传城堡里。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耳朵尖有点红:“我外祖父的名字。他以前在利物浦有家船厂,后来...”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家道中落后,我父亲现在经营一家小印刷作坊。”
他指了指我那些稿纸:“所以我对文字的东西...比较敏感。你发表在《伦敦信使》上的那篇,我舅舅带回过校样。”
原来如此。
没落的造船世家,转型的印刷作坊。
难怪既有那种老派绅士的做派,又对机械和油墨如此熟悉。
我心里某个角落微微一动。
“印刷作坊...”
我重复着,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能不能用批发价印刷我的下一本小说了。
“嗯,主要印些商业手册和教会小册子。”
他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是否为此感到失落,“比不上你写的故事精彩。”
他把最后几本书塞进书架,转身时,目光再次落在我那些写满字迹的稿纸上,眼神锐利得像个编辑。
“你写的那个东方背景的故事...”
他忽然说,“虽然只看过片段,但里面的细节...很真实。不像凭空想象的。”
我心里一紧,像是被人冷不丁戳中了最隐秘的角落,面上却不动声色,熟练地甩出准备好的借口:“图书馆里什么书都有。”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能穿透我那层薄薄的伪装,但没再说什么,开始铺床单。
我看着他对面那张不再空着的床,看着这个闯入我独居空间的、带着印刷油墨和机械原理气息的室友。
看来我的“隐居”生活正式宣告结束。
窗外,雨彻底停了。
我低头看着稿纸,那个卡住的情节突然有了转机——也许可以利用门轴卡顿时产生的视觉错觉?
这个念头让我重新拿起了钢笔。
或许,多个室友……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