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小院成了钱多多的囚笼，也是他的舞台。
接下来的几日，他完美扮演着“随行参赞”的角色。每日早早便赶到钱如海处理事务的“万象堂”外间候着，脸上总是带着谦卑又带着点与有荣焉的憨笑。钱如海出入时，他必定躬身问候，说些“二师兄辛苦”、“二师兄英明”之类的废话。
钱如海偶尔会“考校”他几句，问些楼内无关紧要的庶务，或是对外某桩生意的浅见。钱多多要么一脸茫然，答非所问；要么就拼命回忆些过时陈旧的观点，引得钱如海身边几个得势的管事暗自窃笑。
他越是表现得庸碌无能，钱如海眼中那抹掌控的得意便越是明显。监视依旧存在，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似乎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例行公事的麻木。
钱多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像一块被扔进池塘的石头，表面沉寂，却在无人注意的深处，悄然观察着涟漪的动向。他记住了哪些管事对钱如海谄媚至极，哪些人面露忧色却不敢言，哪些老面孔已然不见，又被哪些新面孔取代。
然而，真正的目标——那些可能对现状不满、心中仍存天机阁火种的“自己人”——却如同沉在水底的顽石，难以接触。他不敢贸然打听，任何多余的关注都可能引来怀疑。
转机出现在一个午后。钱如海正在内间与一位来自青霞宗的使者密谈，外间只剩钱多多和几个轮值的低阶弟子。一名弟子捧着厚厚一摞陈旧账册，步履匆匆，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账册散落一地。
“小心些！”旁边一个管事皱眉呵斥。
那弟子手忙脚乱地收拾。钱多多眼睛微微一眯，注意到那账册封皮上的标记，是专门记录楼内废旧物资处理和库房定期清查的副册，负责之人，正是那位终日醉醺醺的孙师叔！
他立刻起身，脸上堆起热心肠的笑容：“哎呀呀，毛手毛脚的，我来帮你！”说着便蹲下身，笨手笨脚地帮着收拾，趁机将几本账册的页码稍稍弄乱，又将一点不易察觉的灰尘抹在封面不起眼处。
“多…多谢钱参赞。”那弟子有些受宠若惊。
“小事小事。”钱多多拍拍手，像是随口问道：“这是要送到孙师叔那儿去吧？他老人家还是老样子，爱在旧书库那边清净？”
弟子不疑有他，答道：“是，孙长老吩咐将这些旧册送过去核对。”
钱多多点点头，不再多问，心中已然有数。
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创造合理的接触借口。
又过了两日，轮到钱多多负责核对一部分无关紧要的外围采买清单。他故意在其中几项关于日常用度、尤其是酒水采买的记录上，做了些无伤大雅却又符合他“无能”人设的糊涂标记——例如将一种灵谷的批次号抄错，或是将某月采购的“清心醉”数量，模糊地圈出，在旁边画了个表示疑惑的问号。
然后，他捧着一脸“认真负责”却又“底气不足”的表情，觑了个钱如海心情似乎不错的空档，上前禀报：
“二师兄，小弟……小弟核对这几日的用度清单，发现有几处地方，似乎……嗯，有些拿不准。”他递上那份被他“加工”过的清单，指着那几处标记，语气忐忑，“您日理万机，这点小事本不该打扰您，但小弟又怕弄错了，坏了楼里的规矩。听说孙师叔常年管理旧籍库，对这些陈年账目、物资规章最为熟悉，不知……能否容小弟去请教一下孙师叔？”
他提出这个请求时，眼神清澈或者说愚蠢地看着钱如海，完全是一副新人遇到难题想找老前辈指点的模样。
钱如海扫了一眼那清单，上面确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用度记录，甚至有些可笑。他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钱多多那副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事的样子上，心中却骤然拉响了最高警报。
来了。 钱如海眼底闪过一丝冷厉， 装疯卖傻这么久，终于按捺不住，开始伸手试探了么？去找那个姓孙的老酒鬼……哼，请教是假，投石问路才是真！
他根本不信钱多多真如表现出的这般庸碌。这看似笨拙的举动，在他眼中，立刻被解读为一种精密的试探：借一个无足轻重的由头，去接触楼内仅存的、可能还对玄机老阁主抱有愚忠的“旧党”残余。
也好。钱如海瞬息间已有了决断，杀心暗起。 正愁这些老家伙们藏得太深，平日里抓不到把柄。今日便借你这胖子做饵，正好看一看，除了这醉鬼，还有哪些人……贼心不死！
他脸上却露出一丝温和的赞许，仿佛很欣赏钱多多的“认真负责”，淡淡道：“嗯，孙师叔确是阁内老人，精通此道。你去吧，虚心请教，莫要惹师叔不快。” 他答应得干脆，正是要打开笼子，看看哪些老鼠会忍不住冒头。
“是！多谢二师兄！”钱多多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钱如海对阴影处冷冷吩咐了一句，语气中再无丝毫温度：“派两组人，一组明着跟他，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另一组散出去，给我盯死所有与孙老鬼有过接触，或面露异样的人。今日之后，我要一份详细的名单。”
“是。”
旧书库位于万象楼建筑群的边缘，与如今的繁华格格不入，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陈腐和灰尘的味道。钱多多走到库房门口，只见一个邋遢老者正趴在堆满旧书的桌子上打着鼾，身边还倒着一个空了的酒壶，正是孙师叔。
钱多多没有立刻叫醒他，而是先对领路跟来的那名钱禄手下的修士客气道：“有劳师兄在此稍候，我进去请教孙师叔几个问题，很快便出来。”
那修士乐得清闲，点了点头，抱臂靠在门廊柱子旁。
钱多多这才走进库房，故意放重了脚步。
孙师叔的鼾声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瞥了他一眼。就在目光触及钱多多脸庞的瞬间，那浑浊的眼中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不是纯粹的陌生，而是一种混合着“果然是你”的了然和“你不该来”的烦躁，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但这细微的变化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被更浓重的不耐烦所取代。
他含糊道：哪儿来的小子......扰人清梦......
“弟子钱多多，拜见孙师叔。”钱多多恭敬行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外的修士隐约听到，同时心中凛然——孙师叔认识他！这个看似被完全边缘化的醉鬼，消息并不闭塞。他知道自己回来了，而且，对自己的到来毫不欢迎，甚至有些排斥。接着说：“奉二师兄之命，核对楼内用度，有几处疑难，特来向师叔请教。”说着，将那份清单递了过去。
孙师叔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睛都没睁：“屁大点事……自己看……规矩都在那儿……”他随手胡乱指了一下旁边几个落满灰尘的书架。
钱多多一边假装翻找账册，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嘟囔抱怨：
“孙师叔……外面……外面真是没法待了。我想回家，可这家……怎么也变味了。”
他拿起一本旧账册，哗啦哗啦地翻着，声音带着点酒醉后的含糊和不满：
“我以前最爱看咱们楼的《万象风云录》和新星榜，那多带劲！现在这都是啥？尽捧些仙庭的狗腿子，真才实学的没几个，看得人憋屈！还有我小时候最喜欢去听的‘九州风闻’，现在也变味了，尽说些没用的屁话……”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不似作伪的迷茫和难过：
“师父当年把我们七个师兄姐赶出去，说是要济世救人……可他自己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连个话都没留下……现在好了，鲁师叔也没了…… 唉，这都什么事啊！”
孙师叔的回应也需要配合表演：
孙师叔可以依旧不耐烦地挥手，用更大的声音呵斥他：
“闭嘴！小兔崽子懂个屁！现在的楼里……哼！老阁主定的规矩？规矩顶个屁用！人都没了！ 滚滚滚，拿了东西赶紧滚，别耽误老子睡觉！”
他停了一下，听到孙师叔的鼾声变得有些紊乱，知道对方听着。他拿起一本旧账册，翻得哗哗响，走到孙师叔桌前，朗声道：“师叔，弟子好像找到了，您看是不是参照这一册的规制？”
孙师叔眼皮都不抬不耐烦的摆摆手，不耐烦地摆摆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楼里……不兴这套了。拿去自己看，别再来烦我！”他像是驱赶苍蝇一样，将钱多多往外赶。
“是是是，多谢师叔指点！”钱多多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和“感激”的神情，捧着那本旧账册，躬身退了出来。
门外那修士见两人对话毫无异常，只是寻常请教，也松了口气。
钱多多带着“收获”离开旧书库，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种子已经播下，孙师叔听懂了。那瞬间的眼神变化，那句“现在楼里不兴这套了”的暗含讥讽，都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