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粗陶药罐的底部,发出低沉的嗡鸣。后厨弥漫着“老根”药膏的沉厚土腥气、草木灰烬的烟火味、以及那碗刚下肚的苦涩药汤散发的暖意,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生机的药香。
云漪靠在铺着干爽稻草的矮榻上,旧布衫下的身体依旧虚弱,但那股刮骨般的剧痛已随着药力的深入而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暖融融的倦怠。枕边玉佩的蒙蒙清光稳定地笼罩着她,与体内那股由药力、玉佩清光以及……少年指尖传递来的那丝微弱暖流融合而成的新生力量缓缓运行着,艰难却顽强地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躯。
许轻舟清洗完药碗,用干净的布巾仔细擦干。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沉静。他转身,看到云漪虽然闭着眼,但长睫不再剧烈颤抖,呼吸也均匀绵长了许多,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雪。
“感觉如何?”他走到榻边,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她的调息。
云漪缓缓睁开眼。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此刻敛去了冰针般的锐利,蒙着一层重伤后的水色氤氲,显得清澈而脆弱。她看着许轻舟,目光在他清俊却带着一丝少年稚气的脸庞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他那双骨节分明、似乎还残留着药泥和清水气息的手上。
“好多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有了一丝力气,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喑哑,“多谢公子…和前辈救命之恩。”她目光转向灶台前,许老太爷正佝偻着背,用一个旧石臼慢吞吞地捣着一些晒干的、不知名的草根,发出单调而规律的“笃笃”声,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救治只是他漫长岁月里一次寻常的捣药。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许轻舟道,语气平和,“在下许轻舟,姑娘如何称呼?”
“云漪。”她轻声吐出两个字,如同山涧清泉滴落寒潭,带着一种天然的清冽感。这名字与她周身的气息完美契合。“浮云之云,涟漪之漪。”
“云漪姑娘。”许轻舟微微颔首,这名字的意境让他心中一动,仿佛印证了他感知中那股清冽气息的来源。“姑娘是从浮影山深处来?那赤鳞枭为何紧追不舍?”
提到赤鳞枭,云漪眼底掠过一丝痛楚和后怕,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枕边那枚古朴玉佩。玉佩的温润触感和稳定的清光似乎给了她些许慰藉。
“是为了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落在玉佩上,“这枚‘寒潭珏’。我在…在一处古战场遗迹边缘发现了它,刚触碰到,就被那头守护的赤鳞枭察觉……”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东西难以启齿,或是伤势让她精神不济,只是低声道:“它很强,受了遗迹某种残存禁制的滋养…我逃了很久,才侥幸…遇到了这里。”
“寒潭珏” 。许轻舟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目光落在玉佩上。那青灰色的玉质古朴内敛,流转的蒙蒙清光中,仿佛真有寒潭深水般的幽静与凉意。他心中那丝莫名的熟悉感再次被触动,与之前面对黑伞女子时一闪而逝的悸动隐隐呼应。这玉佩,这名叫云漪的女子,似乎都与浮影山深处那诡秘莫测的古战场遗迹,有着极深的渊源。
“古战场遗迹……”许轻舟沉吟道,他想起酒肆里那些涌入的修士谈论的异宝霞光和上古禁制碎片,“那里很危险。”
“何止危险…”云漪苍白的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带着一种远超其年龄的沉重,“那是…一片被诅咒的葬地。煞气冲天,禁制错乱,还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盘踞。”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恐怖景象,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牵动了伤口,眉头紧蹙。
就在这时,许老太爷停下了捣药的动作。他站起身,佝偻着背,端着一个盛满热水、冒着腾腾蒸汽的大木盆走了过来。木盆里漂浮着一些褐色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草叶根茎。
“药浴。”老太爷沙哑的声音响起,将木盆放在矮榻旁,“泡着。拔除残戾,固本锁元。”他言简意赅,说完便不再看两人,又慢吞吞地回到灶台前,拿起那把旧扫帚,开始清扫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看着那热气腾腾、药味刺鼻的木盆,云漪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现在只穿着一件许轻舟的旧布衫,里面空空如也……这药浴……
许轻舟也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云漪的窘迫。他脸上也有些发热,连忙移开目光,看向灶台方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姑娘……伤势要紧。家祖精通药理,此法必有奇效。我…我去门外守着。”他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云漪的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羞赧和急迫,却又无比虚弱,“我…我身上无力……”让她自己完成从榻上移动到药浴盆里这个动作,对于此刻的她来说,难于登天。
许轻舟的脚步顿住了,后背僵直。他能感受到身后那道带着羞怯和祈求的目光。后厨里,只剩下灶火噼啪、扫帚沙沙,以及木盆中药水蒸腾的热气氤氲声,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
沉默了片刻。许轻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云漪苍白却泛着红晕的脸上,眼神清澈而坦荡,带着一种纯粹的尊重与责任感。
“云漪姑娘,”他声音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得罪了。请姑娘放心,轻舟…心无旁骛,只为助姑娘疗伤。”
他走到榻边,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而小心,避开她身上敷着药布的重伤处。他的手臂穿过云漪的颈后和膝弯,隔着那层单薄的旧布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以及那透过布料传递来的、异常清晰的清冽气息和…属于年轻女子的温软。他的指尖也控制不住地有些微颤,但他竭力稳住心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
云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她将脸埋在他肩窝的旧布衣上,那布料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息和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一丝属于他的、干净的少年气息,竟奇异地冲淡了药味的刺鼻和心头的羞赧。她能感觉到他手臂的稳定有力,动作的轻柔谨慎,以及那份刻意保持距离却又无比郑重的尊重。没有一丝一毫的亵渎之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托付感。
许轻舟将她稳稳地放入温热的药浴盆中。刺鼻的药气瞬间包裹了她,带着一股霸道的暖流冲刷着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温热的水流漫过身体,也暂时隔开了那些令人心慌的接触。
“姑娘安心浸泡,我在门外,有事唤我。”许轻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平稳。
云漪睁开眼,只看到少年匆匆转身离去的挺拔背影,和他微微泛红的耳根。门帘晃动,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后。
后厨里,只剩下云漪浸泡在药浴中,看着水中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还有枕边那枚散发着清光的“寒潭珏”。药力如无数细小的暖流钻入经络,驱散着最后的阴寒妖戾。而方才被抱起时那份坚实可靠的触感,少年身上干净的气息,以及那份窘迫中透出的纯粹尊重,却如同另一味药,悄然熨帖了她惊魂未定的心。
门帘外,许轻舟背靠着墙壁,仰头看着瓦场巷狭窄天空中稀疏的星辰。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和耳根。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温软清冽的触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少女发间混合着血气与清香的独特气息。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下,目光望向浮影山深处那片被暗红云雾笼罩的山峦。
云漪…寒潭珏…古战场遗迹…还有那柄诡异的黑伞……瓦场巷的风,裹挟着越来越多的谜团与凶险,呼啸着,盘旋着。
而门帘内外,药浴的水汽与清冷的星光之间,一缕名为“云漪”的涟漪,已在少年沉静的心湖深处,悄然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