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手里的本子很旧。
封皮是一层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磨得发亮。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舌尖上蘸了点唾沫。
翻开第一页。
这一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既然船坏了，那就得修。”
莫尔没有抬头，手指顺着那些数字一行行往下划。
“首先是入港费。”
“按照你们这艘船的吃水深度和长度，属于大型船只。起步价五万贝利。”
莉娜站在雷恩身后，原本正扶着眼镜框。
听到这个数字，她的手抖了一下。
“五万？”
她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普通的深水港，停泊一个月也才这个价！”
莫尔停下手指。
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了莉娜一眼。
“小姐，这里不是普通的深水港。”
他又指了指远处那些发出噪音的树林。
“听到了吗？那是铁松摩擦的声音。这里的地磁环境特殊，没有我们的引导船，外面的船很容易触礁。”
“这五万贝利里，包含了安全引导费、航道维护费，还有……”
他顿了顿，把目光投向不屈者号那伤痕累累的船身。
“还有景观损坏费。”
“你们刚才那一下冲滩，动静可不小。吓跑了附近的鱼群，渔民会有意见的。”
莉娜气得想笑。
她张了张嘴，刚要反驳。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很沉。
那是雷恩的手。
雷恩没有看莉娜，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莫尔那个油腻的背影上。
“继续。”
雷恩只说了两个字。
莫尔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这两个外乡人会像以前那些愣头青一样，先是愤怒，然后拔刀，最后被守卫乱枪打成筛子。
没想到这个看似危险的男人，竟然这么听话。
“很好。”
莫尔来了兴致。
他又翻了一页。
“接下来是物资交易许可。”
“要在岛上买东西，必须有许可证。一张证三万贝利，限时三天。”
“淡水补给，一桶五百贝利。”
“食物另算。”
“如果是维修材料……”
莫尔合上本子，用笔杆敲了敲封面。
“所有涉及金属和木材的交易，我们要抽四成的税。”
莉娜的拳头硬了。
这不是做生意。
这是明抢。
这个所谓的蝉鸣岛，根本就不是什么补给点，这就是个黑店。
“一共多少？”
雷恩打断了莫尔的铺垫。
莫尔眯起眼睛，飞快地心算了一下。
“算上押金，二十万贝利。”
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不收支票，只要现金或者是等值的硬通货。”
二十万。
对于现在的雷恩一伙来说，不算伤筋动骨。
他们在威士忌山那个地下洞穴里，可是把巴洛克工作社的家底都掏空了。
但问题不在钱。
在于态度。
被人当成肥羊宰的感觉，并不好受。
周围那几个灰制服守卫已经把手放在了枪柄上。
他们在等。
等这两个外乡人翻脸。
只要一翻脸，他们就有理由把这艘船扣下来，把人抓进大牢，然后再慢慢榨干。
这就是蝉鸣岛的生存之道。
雷恩把手伸进怀里。
守卫们的肌肉紧绷起来。
然而，雷恩掏出来的不是枪，也不是刀。
是一个布袋子。
袋子坠感很强。
雷恩松开袋口的绳子，随手一抛。
咚。
袋子落在莫尔脚边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几颗金灿灿的珠子从袋口滚了出来。
那是纯金的饰品珠。
之前从某个不幸的船长那里顺来的战利品。
莫尔的眼睛亮了。
他弯下腰，捡起一颗金珠，放在牙齿间咬了一下。
软的。
是真金。
“这些够吗？”
雷恩问。
莫尔迅速把那几颗金珠塞进马甲口袋，又把地上的钱袋子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
分量很足。
绝对超过二十万贝利。
“够，当然够。”
莫尔脸上的假笑真诚了几分。
他把本子塞回口袋，对着那几个守卫挥了挥手。
“都散开，别吓着我们的贵客。”
守卫们有些失望地松开枪柄，重新回到了岗位上。
莫尔转过身，对着雷恩微微鞠了一躬。
“您可以叫我莫尔，我是这个港口的管事。”
“在这座岛上，只要守规矩，交了钱，您就是自由的。”
“如果需要向导，我可以帮您安排。当然，费用另算。”
“不必了。”
雷恩拒绝得很干脆。
“我不喜欢有人跟着。”
莫尔也不生气。
他既然拿到了钱，其他的都好说。
“请便。只要别去北边的禁区，其他地方随意。”
说完，他像是怕雷恩反悔一样，抓着钱袋子转身就走。
码头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搬运工沉重的脚步声。
莉娜转过身，看着雷恩。
她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为什么要给这种人钱？
“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雷恩看着莫尔远去的背影，低声问了一句。
莉娜愣了一下。
“动力。还有时间。”
“对。”
雷恩收回视线，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
“这地方不对劲。”
“那个莫尔，虽然看起来是个贪财的小人，但他刚才站的位置很有讲究。”
“他始终站在那个拿重机枪的守卫射界之外。”
“而且，那些搬运工……”
雷恩瞥了一眼旁边正在卸货的工人。
那些人虽然低着头，但每一次搬运重物，脚下的发力都很稳。
“这是一个贼窝。”
雷恩给出了结论。
“我们的船现在动不了，要是现在翻脸，那个莫尔有一百种方法让我们沉在这里。”
“钱能解决的问题，暂时先用钱解决。”
“等船修好了……”
雷恩没有把话说完。
但他那个平淡的语气，让莉娜明白了后面的意思。
吃了我的，早晚得吐出来。
还得连本带利。
“懂了。”
莉娜推了推眼镜，恢复了冷静。
“你是船长，听你的。”
“这就对了。”
雷恩拍了拍她的后背。
“你带巴克他们去镇上，买最好的水和食物。别心疼钱，怎么高调怎么来。”
“高调？”
莉娜有些不解。
“对。让他们以为我们是那种人傻钱多、只知道享受的富家子弟。”
雷恩整了整衣领。
“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那你呢？”
莉娜看着他。
“我去逛逛。”
雷恩看向那个所谓的“北边禁区”的方向。
虽然有层层叠叠的房屋挡着，但他能闻到。
那边有一股味道。
一股让他体内的“狩猎本能”蠢蠢欲动味道。
……
莉娜带着人走了。
雷恩独自一人走上了通往城镇的主干道。
这镇子的建筑风格很粗犷。
大部分房子都是用黑色的石头砌成的，门窗很少，看起来像是一座座碉堡。
路上的行人不多。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眼神警惕。
雷恩走得很慢。
他在观察。
他在用【狩猎者直感】去拆解这座城镇的防御体系。
哪里有暗哨。
哪里的墙壁后面藏着火力点。
哪里的地面被经常踩踏，那是巡逻队的必经之路。
这些信息像是一块块拼图，在他的脑海里构建出一张立体的地图。
他在一个卖烤鱼的摊位前停下。
“这鱼怎么卖？”
雷恩随口问了一句。
摊主是个独眼龙，正在给一条怪模怪样的海鱼刷酱料。
“一千一条。”
独眼龙头也不抬。
“真贵。”
雷恩评价了一句，但还是丢过去一枚硬币。
他拿起烤鱼，一边吃一边继续走。
鱼肉很老，腥味很重。
但他吃得很认真。
这不是为了品尝美味，而是为了掩饰。
一个拿着烤鱼闲逛的游客，总比一个空着手四处乱瞄的陌生人要少几分可疑。
那种嗡嗡的蝉鸣声越来越响。
雷恩感觉耳膜在轻微震动。
这种声音对普通人来说是噪音，容易让人烦躁。
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天然的掩护。
声音能掩盖脚步，也能掩盖心跳。
他拐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的路面变得干净了许多，不再是那种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而是铺上了平整的石板。
空气中的味道变了。
除了海腥味和铁锈味，多了一股特殊的香气。
那是树脂的味道。
很浓烈，带着一种灼烧鼻腔的辛辣感。
雷恩停下脚步。
他站在小巷的阴影里，看着前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仓库。
和镇上其他粗糙的建筑不同，这座仓库修得很气派。
墙壁高达五米，上面布满了通电的铁丝网。
大门是纯钢铸造的，厚重得像是一座水闸。
门口站着四个人。
不是那些穿着灰制服的普通守卫。
这四个人穿着黑色的皮甲，手里拿着不再是火枪，而是长柄的战斧和锯齿刀。
他们的气息很沉。
哪怕只是站在那里，都散发着一种只有杀过很多人才会有的血腥气。
“找到了。”
雷恩在心里说了一句。
他的鼻子动了动。
那股浓烈的树脂味，就是从这扇大门后面飘出来的。
而且，在那股树脂味下面，还掩盖着更隐秘的味道。
那是血的味道。
新鲜的血。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流血。
或者是被放血。
雷恩没有靠近。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支持他硬闯。
左臂还在隐隐作痛，那是【薪火】反噬的余韵。
如果现在打起来，他也许能赢，但动静太大。
一旦被缠住，巴洛克工作社的那七艘战舰追上来，那就麻烦了。
他需要更聪明一点。
雷恩转过身，像是一个迷路的游客一样，慢慢退出了小巷。
他在脑子里记下了那个仓库的位置。
记下了那四个守卫的站位。
甚至记下了那个摄像头旋转的频率。
这就够了。
猎人不需要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杀死猎物。
他只需要知道猎物的巢穴在哪里。
……
夕阳西下。
海面被染成了一片血红。
不屈者号歪歪斜斜地躺在沙滩上，像是一头受了伤之后在舔舐伤口的猛兽。
莉娜他们回来了。
带回了几大桶淡水，还有一些熏肉和蔬菜。
虽然价格贵得离谱，但至少不用饿肚子了。
甲板上有了些生气。
水手们正在分发食物，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咀嚼的声音让人感到安心。
雷恩顺着绳梯爬上甲板。
拉姆正蹲在那个巨大的空洞前发愁。
那是原本安装引擎的位置。
现在那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根断裂的传动轴无力地垂着。
“船长。”
看到雷恩回来，拉姆把手里的图纸往地上一扔，抓了抓那头乱糟糟的头发。
“情况不妙。”
“这岛上的木材店我去看了。”
“都是些垃圾。”
拉姆显得很暴躁。
“那些所谓的铁松木，硬度倒是够了，但是韧性太差。用来盖房子还行，要是做成传动轴，一旦扭力上来，直接就会崩断。”
“我们的船用了亚当木做龙骨，船体太重，需要的动力也要大得多。”
“普通的木头根本带不动。”
“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材料，这船就是个铁棺材，根本出不了海。”
在拉姆的世界里，只有能不能用，没有将就。
他甚至有些绝望。
“要是能找到那种百年的老铁松心就好了……但我问过了，那玩意儿是这岛上的违禁品，早就被管控起来了，根本买不到。”
雷恩静静地听着。
他走到那个大坑边缘，低头看了一眼。
确实。
想要驱动这艘“怪物”，需要一颗强壮的心脏。
同样，也需要一副坚硬的骨架来支撑这颗心脏。
“别急。”
雷恩开口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路上顺手捡来的石头，在手里抛了两下。
“图纸做好了吗？”
拉姆愣了一下。
“图纸？图纸我有的是方案！只要有材料，不管是螺旋桨还是明轮，我都能给你造出来！但问题是没材料啊！”
“有图纸就行。”
雷恩把那块石头扔进了黑乎乎的底舱。
石头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谁说我们要买了？”
雷恩转过头，看着远处那个此时已经亮起探照灯的港口小镇。
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建筑，锁定了那个位于北边的黑色仓库。
“买不到的东西，那就去拿。”
雷恩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
拉姆张大了嘴巴。
他看着自家船长那个平静的侧脸，咽了口唾沫。
“船……船长，你不是开玩笑吧？”
“这里可是人家的地盘……”
雷恩笑了。
那是一个属于猎人的笑容。
没有什么温度，只有对目标的锁定。
“拉姆。”
“准备好你的工具。”
雷恩拍了拍那个目瞪口呆的船匠的肩膀。
“最好的‘龙骨’，我已经找到了。”
夜风吹过。
那持续了一整天的蝉鸣声终于弱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狩猎，敲响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