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的风裹着纸钱灰,在草料场的上空打旋。萧砚蹲在齐腰高的草堆后,使劲往草垛里钻,麦秆扎得他脖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惊得旁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世子,您这动静也太大了!”小禄子的声音从草堆缝里挤出来,像只被闷住的蛐蛐,“刚才喂马的王小厮往这边看了三眼,嘴角还一直抽,准是在憋笑!”
萧砚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草垛剧烈晃动,落下一层麦糠,呛得他直咳嗽。这是他琢磨了五天的“潜行计划”——自从被派去查宫女采买账目,他天天对着胭脂水粉的账册头疼,尤其是“苏记胭脂铺”那页,和金水河捞出来的盐引账册能对上,显然裴党在宫外的网撒得极广。他算准了清明前夕要往城外寺庙送草料,这是混出去的最佳时机。
“少废话。”萧砚把自己埋得更深,只留个脑袋在外面,透过草缝往外看,“等运草料的车一来,我就滚进车厢底,用草盖住,保管谁也发现不了。上次扮宫女已经够丢人了,这次再被谢云那厮抓住,我就……我就把这草垛吃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了根麦秆,嚼得咯吱响——这是他从御膳房偷的麦芽糖,裹在麦秆里,又甜又韧,算是给逃跑路上准备的干粮。
远处传来轱辘声,运草料的马车来了。赶车的是个精瘦的小厮,穿着件打补丁的短褂,正是刚才往这边看的王小厮。他甩着鞭子,嘴里哼着江南小调,调子和李狗剩生前唱的一模一样。
萧砚眼睛一亮,对着小禄子使了个眼色,像只泥鳅似的往草垛深处钻。草垛里又闷又热,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响,比赶车的鞭子声还脆。
“王大哥,今儿个的草看着不错啊!”小禄子凑过去搭话,故意挡住王小厮的视线。
“那是!”王小厮得意地拍了拍草垛,“这可是新收的麦秸,干得很,烧起来旺!”他的手正好拍在萧砚的屁股上,萧砚在里面憋得脸通红,差点跳起来。
就在王小厮弯腰搬草的瞬间,萧砚瞅准机会,猛地一滚,像个圆滚滚的麦囤,“噗通”一声摔进车厢底,正好卡在两根木梁中间。他赶紧拽过几把草盖住自己,只留个缝隙喘气,麦秆的清香混着泥土味钻进鼻子,比宫女服的脂粉味好闻多了。
“走喽!”王小厮甩了一鞭,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宫门走。
萧砚在车厢底颠得七荤八素,麦芽糖在嘴里化了,甜得发腻。他心里美滋滋的——这次总不会被谢云发现了吧?车厢这么颠,草又厚,除非他长了顺风耳……
念头刚落,马车忽然被人拦住,接着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王小厮,今儿个的草看着格外沉啊。”
萧砚的心脏瞬间卡进嗓子眼——谢云!
这家伙是属狗的吗?怎么连运草料的车都要拦?!
“谢……谢统领?”王小厮的声音带着慌,“不沉啊,就是……就是捆得紧了点。”
“是吗?”谢云的声音离车厢很近,萧砚甚至能听见他脚步声踩在干草上的沙沙声,“我怎么看着这草垛动得厉害?莫不是里面藏了‘活物’?”
萧砚赶紧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可他刚跑了半里地,心跳得像打鼓,胸腔起伏得厉害,盖在身上的草跟着一颠一颠,活像个蠕动的大虫子。
“哪……哪有活物?统领您看错了吧?”王小厮的声音抖得像筛糠,鞭子都快掉地上了。
“哦?”谢云的声音忽然拔高,“那我就自己看看。”
萧砚感觉头顶一轻,盖在身上的草被人一把掀开,刺眼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看去,谢云正抱着一捆草站在车旁,嘴角噙着抹戏谑的笑,手里还捏着根他刚才不小心蹭掉的发带——上面绣着个“宁”字,是母妃亲手绣的。
“里面的‘草鸡’,别扑腾了。”谢云把草捆扔回车上,“再动,这车草都要被你抖散了。”
萧砚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根,麦糠粘在脸上,像只刚从泥里钻出来的芦花鸡。他这才发现,王小厮早就转过身,对着车轮子“嘿嘿”直抽气,肩膀抖得比草垛还厉害。
“谢云你个阴魂不散的!”萧砚从车厢底爬出来,头发里全是麦秆,活像个疯癫的稻草人,“我藏得这么好,你怎么又看见了?!”
“你的呼吸比打更的梆子还响。”谢云挑了挑眉,指了指他胸口,“草动得这么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埋了头野猪。”
他顿了顿,补充道:“再说,王小厮刚才往草垛里塞了块桂花糕,我站在三丈外都看见了——那是你爱吃的‘福记’的吧?”
萧砚气得想把草垛扣谢云头上——合着这王小厮早就认出他了,不仅不戳穿,还给他塞吃的?这是把他当猴耍呢!
“王小厮!”萧砚吼了一声,吓得王小厮一哆嗦,差点跪在地上。
“世子饶命!”王小厮抱着脑袋,“小的……小的是看您上次扮宫女太惨,想给您加个餐……”
“你还敢提宫女的事!”萧砚更气了,伸手就要去揪他的耳朵,却被谢云拦住了。
“行了,正事要紧。”谢云的目光扫过草料场,那里堆着十几个草垛,有几个明显比别的矮一截,“陛下让你管草料场,看看这些草是不是都像表面这么‘好’。”
“管草料场?”萧砚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我才不管!这破地方扎得人浑身痒,还全是谢云的眼线!”
“陛下说了,”谢云慢悠悠地掏出份圣旨,展开来晃了晃,“你要是管不好,就把这草料场的草数一遍,数到清明结束,少一根打十板子。”
萧砚瞬间蔫了,像被抽了筋的草人。他算是看透了,父皇和谢云就是铁了心要折腾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草料场,他不管也得管。
“管就管。”他没好气地拍掉身上的麦糠,“谁怕谁?”
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谢云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转身对王小厮道:“去把草料场的账册拿来,给世子过目。”
王小厮赶紧跑了,路过一个草垛时,偷偷往里面塞了个油纸包,动作快得像偷东西。萧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疑窦丛生——这王小厮有问题?
账册拿来了,上面记着草料的进出数量,看着倒是整齐,可萧砚翻到“军需草料”那页,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上面写着“上等麦秸”,可他刚才摸的草又潮又硬,分明是劣质品!
“这是怎么回事?”萧砚指着账册问。
王小厮的脸白了,支支吾吾地说:“这……这是总管记的,小的……小的不知道……”
“总管是谁?”
“是……是裴大人的表兄,姓裴……”
萧砚的心猛地一跳,又是裴党!他忽然想起刚才王小厮塞油纸包的草垛,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伸手往里一摸——果然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本账册,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清清楚楚:“三月初五,换军需草二十捆,劣质草充数,差价入裴记钱庄”“三月十二,换战马料十石,以次充好……”
“好啊!”萧砚把账册拍在马车上,声音都在发颤,“竟敢用劣质草充军需,就不怕战马没力气打仗吗?!”
王小厮“噗通”一声跪下:“世子饶命!小的也是被逼的!裴总管说了,不照做就把小的扔去喂狗!小的……小的还藏了几捆真草,在最里面的草垛里……”
谢云的眼神沉了沉,点了点头:“看来这草料场,藏的东西不少。”
萧砚握紧账册,麦秆的碎屑从指尖滑落,心里却像燃起了一团火。劣质草料、军需账册、裴文渊的表兄……这些和冰窖的账目、金水河的盐引、元宵的商户名单全都对上了!原来这不起眼的草料场,也是裴党贪腐的重灾区!
“这账册,我收了。”萧砚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这草料场,我不仅要管,还要管得明明白白!”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谢云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伸手帮他拂掉头上的麦糠:“先去换身衣服吧,再顶着这草垛,真要被当成‘稻草人’了。”
萧砚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转身往草料场外走,脚步虽然还有点虚浮,却异常坚定。路过那个藏着真草的草垛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踹了草垛一脚:“等我查清了账,就把这些劣质草全塞裴文渊那老小子床底下,让他也尝尝扎人的滋味!”
谢云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风卷着纸钱灰飘过草料场,落在两人身上。萧砚的头发里还缠着麦秆,走一步掉一根,混着远处王小厮的打扫声,竟有种莫名的和谐。
他忽然觉得,钻进草垛里,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摸到了比逃跑更重要的东西。
至于被谢云用“呼吸太沉”识破的事……萧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等他清完草料场的账,看谢云还敢不敢拿这事笑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