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如冰,冻僵了驿站内最后一丝暖意。
林文渊那泣血般的送别,仿佛耗尽了老人最后的气力,他背对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身影在晨光中显得佝偻而孤寂,久久未动。
马车内,铺陈着厚厚的软垫,隔绝了大部分颠簸,却隔绝不了那份沉重的、被放逐的萧索。
祁玄戈靠在软枕上,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胸口的旧伤因方才强撑站立和剧烈的情绪波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沉重。
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冷硬。
林逐欢坐在他身侧,手中还紧紧攥着父亲塞来的、沉甸甸的锦囊,指尖冰凉。
他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模糊的京城轮廓,那巍峨的宫墙,繁华的街市,曾是他翻云覆雨、意气风发的舞台,如今却如同冰冷的牢笼,将他们无情地放逐。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
“玄戈……”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出手,轻轻覆在祁玄戈紧握成拳、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那手背冰凉,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祁玄戈猛地睁开眼,墨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怒火与不甘,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反手,将林逐欢微凉的手紧紧攥入掌心,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却又在触碰到那份冰凉时,下意识地放轻了些许。
“委屈你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南疆……苦地。”
林逐欢看着他眼中那深沉的痛楚和自责,心中酸涩难当。
他强扯出一个笑容,桃花眼努力弯起,试图驱散车内的阴霾:“委屈什么?太子太傅夫人…哦不,是太子太傅的…嗯…夫君?巡抚大人?这身份听着多气派!比在京中看那些虚伪嘴脸强多了!”
他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调侃着,指尖在祁玄戈掌心轻轻挠了挠,带着惯有的撩拨,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苍白的自嘲。
祁玄戈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强颜欢笑下掩盖不住的疲惫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阴翳。
他没有戳破,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过去,声音低沉而坚定:“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林逐欢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眶微微发热。
他不再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祁玄戈未受伤的那侧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身边人熟悉的气息和掌心的温度,那颗被离愁别绪和世态炎凉刺得千疮百孔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是啊,只要他在,地狱亦是天堂。
车轮辘辘,碾过京郊官道,离那座象征权力与荣耀的城池越来越远。
随行的只有秦武和十余名沉默如铁的祁家军老卒。
这些曾跟随祁玄戈浴血沙场的汉子,此刻脸上没有半分被流放的颓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忠诚和肃穆。
他们自发地护卫在马车周围,警惕的目光扫视着空旷的官道,仿佛护送的不是失势的流放者,而是他们心中永远的战神。
沿途并非一帆风顺。行至午时,在一处岔路口,竟与一队鲜衣怒马、仆从如云的队伍狭路相逢。
看旗号,竟是当朝新贵、吏部侍郎的车驾。
那侍郎的车驾趾高气扬,速度不减,逼得林逐欢他们的队伍不得不向道旁避让。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带着倨傲神色的脸,正是昔日戊的得力干将之一,如今踩着周明远的尸骨上位的李侍郎。
李侍郎的目光扫过林逐欢他们这队寒酸的车马,落在马车那毫无标识的车厢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轻蔑:
“哟,这不是…林巡抚的车驾吗?怎么,放着京城的富贵不享,急着去那南疆烟瘴之地…教化蛮夷了?” 他特意拔高了“巡抚”二字,语气中的奚落如同毒针。
秦武脸色一沉,手按上了刀柄。车内的林逐欢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祁玄戈感觉到他身体的瞬间紧绷,墨色的眼眸骤然冰寒,一股凛冽的杀气无声弥漫开来,连车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林逐欢死死按住。
林逐欢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脸上已挂上了那副惯常的、无懈可击的、风流又疏离的假笑。他微微掀开车帘一角,露出半张清俊却略显苍白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原来是李侍郎。侍郎大人好兴致,这是去何处公干?本官奉旨赴任,为国分忧,自当星夜兼程。南疆虽远,亦是王土;百姓虽蛮,亦是王民。教化之责,不敢懈怠。”
“倒是侍郎大人您…位高权重,日理万机,可要当心身子骨,别像某些人…爬得太高,摔得太惨。”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语气轻飘飘,却带着冰冷的锋芒。
李侍郎脸上的讥笑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恼恨。他自然听懂了林逐欢的弦外之音——暗指戊的下场。
他冷哼一声,重重摔下车帘:“哼!牙尖嘴利!走着瞧!” 车驾加速,扬起一片尘土,扬长而去。
尘土呛人。林逐欢放下车帘,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丝厌恶。
他靠回祁玄戈肩头,声音带着倦意:“真是…到哪里都躲不开这些臭虫。”
祁玄戈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鬓角沾染的一点灰尘,动作带着罕见的温柔,声音冷硬依旧:“跳梁小丑罢了,不必理会。”
他看向林逐欢的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心疼。他的逐欢,即便身处逆境,锋芒依旧。
马车重新启动,将京城的最后一点喧嚣彻底抛在身后。
夕阳西下,将长长的官道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