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心小筑内,死寂无声。
林逐欢紧闭房门,如同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静坐在冰冷的床榻边。
他面前的地上,是早上丫鬟送来的、早已凉透的精致早膳——一碗碧粳米粥,几碟清爽小菜,还有一碟他平日最爱的水晶虾饺。
此刻,这些食物原封不动地放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却只让林逐欢感到阵阵反胃。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日光从明亮变得昏黄。
腹中的饥饿感愈发强烈,喉咙干渴得犹如火烧一般。
身体的本能叫嚣着需要食物和水,但林逐欢的意志却仍坚定,纹丝不动。
他闭着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父亲带来的那个噩耗:天牢……候审……祁玄戈……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着他的心。
他无法想象祁玄戈在那暗无天日、充满污秽和酷刑的地方会遭受什么。
那个骄傲的顶天立地的将军,为了他,被剥去荣光,戴上镣铐,像牲畜一样被拖入深渊!
“咯吱——”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林文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中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参汤,脸色比昨日更加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看着儿子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的侧脸,再看看地上丝毫未动的食物,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欢儿……” 林文渊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哀求,“喝口汤吧……就当是爹求求你……别糟蹋自己的身子,好不好?”
林逐欢缓缓睁开眼。
那双桃花眼因为缺水而显得有些黯淡,眼底布满了血丝,却依旧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火焰。
他没有看父亲,也没有看那碗汤,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
“爹,” 他的声音因为干渴而异常沙哑,却异常清晰,“他若死了,我……绝不独活。”
林文渊端着汤碗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碗中的汤汁晃动着,几乎要泼洒出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你……你竟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连爹都不要了?!连林家的列祖列宗都不要了?!” 林文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致的痛心和愤怒,“你这是个孽障!林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
“爹!” 林逐欢猛地转过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那眼神中的决绝让林文渊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挣扎着站起身,因为虚弱和饥饿,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但他立刻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到林文渊面前。
他撩起衣袍下摆,对着林文渊,重重地、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文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后退一步,手中的参汤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汤汁溅湿了他的袍角和鞋面。
“爹!” 林逐欢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再抬起头时,额上已是一片青红,甚至有细微的血丝渗出。
他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近乎悲壮的赤红。
“儿子不孝!” 林逐欢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的,“儿子知道,我与他之事,惊世骇俗,悖逆人伦!让爹蒙羞,让林家清誉受损!儿子罪该万死!”
他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情感都倾泻出来:
“可是爹!您知道吗?在朔风城下,当北狄的铁骑如潮水般涌来,箭矢如雨,刀光蔽日!是祁玄戈,他一人一马,挡在我身前!他的玄甲被鲜血染透,他的身上插着箭,可他一步不退!”
“在黑石堡,他冒着未消散的毒雾的风险,带我离开,他说:‘林逐欢,你不能死,老子还没揍够你这个烦人精!’ 爹,您听听,这像是那个冷面阎王会说的话吗?”
林逐欢的声音哽咽了,眼中血丝更重:
“还有……他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落下后遗症!爹,您见过他背上的伤疤吗?纵横交错,都是为了护儿子留下的!”
他抬起头,泪光在赤红的眼眶中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爹!他不是什么妖言惑众的狂徒!他是儿子的命!是儿子在尸山血海里唯一抓住的光!是儿子认定要共度一生的人!”
“您教导儿子忠孝节义,教导儿子立身处世当顶天立地!儿子与祁玄戈,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做过半分有辱门楣之事!我们只想守着彼此,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这难道……就真的那么罪大恶极吗?!”
林逐欢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砖,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爹!儿子今日在此泣血恳求!求您放儿子出去!祁玄戈身陷囹圄,生死难料!儿子不能看着他死!更不能让他为了儿子,背上污名,死不瞑目!”
“若爹执意以家族清誉相胁……儿子……”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笑容,“儿子宁负林家列祖列宗,宁受千夫所指,宁堕无间地狱——也绝不负他祁玄戈此心!”
“此身此心,早已许他!生死相随,绝无更改!”
“若爹不允,儿子便跪死在此!血尽于此!”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林逐欢跪在那里,额上青肿渗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身体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那是一种将生死、家族、荣辱乃至整个世界都置之度外的纯粹疯狂的爱与决绝!
林文渊踉跄着后退,撞在门框上才勉强站稳。他看着跪在面前、以死相逼的儿子,看着他额上的血痕,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爱意,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如刀绞!
愤怒、失望、痛心、恐惧……无数种情绪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他固守了一辈子的礼教堤坝!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儿子对那个男人的感情,是如此地深,如此地烈,足以焚毁一切阻碍!
他以为的“龌龊”、“糊涂”,在儿子泣血陈情的生死与共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他引以为傲的林家清誉、家族安危,在儿子“宁负家族不负此心”的决绝面前,摇摇欲坠!
“你……你……” 林文渊指着林逐欢,手指剧烈地颤抖着,老泪纵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颓然地闭上眼,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
儿子用命在赌。
赌他这个做父亲的,终究不忍心看着他真的去死。
也赌他对儿子那深沉的父爱,终究会向这惊世骇俗的情意妥协。
书房内,只剩下林逐欢压抑的喘息和林文渊沉重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不知过了多久,林文渊缓缓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挣扎,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疲惫。他看着依旧倔强跪地、摇摇欲坠的儿子,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为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
他没有说“放你出去”,也没有再说斥责的话。
他只是疲惫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干涩:
“来人……给世子……送些温水……和……清粥……”
说完,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开了竹心小筑,背影充满了萧索和落寞。
林逐欢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知道,父亲的态度松动了。
虽然依旧没有答应放他出去,但肯让他进食,就是最大的让步。这代表父亲终究还是舍不得他死。
他支撑着身体,对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冰冷的地砖,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额上的血迹,滴落在地。
祁玄戈……再等等我……我一定能救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