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那一声惊雷般的“领旨”,余音仿佛还在林逐欢耳边嗡嗡作响。
他面上维持着完美无缺的“欣慰”笑容,指尖却死死抠着紫金鱼符冰冷的边缘,几乎要将这御赐之物捏碎。
祁玄戈单膝跪地、低垂头颅领旨的身影。
退朝的洪流裹挟着两人,周遭官员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同情,有探究,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与看好戏的冷漠。
祁玄戈沉默地走在林逐欢身侧,玄铁铠甲散发的寒意比往日更甚,下颌线绷得死紧,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林逐欢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压抑在平静表象下那翻江倒海的怒火、屈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威远侯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国公爷,侯爷!”管家秦武快步迎上,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周围,“宫里传旨的公公……午后便到了,脸色很不好看。圣旨供奉在正堂,还有……太傅府派人递了话,请侯爷务必即刻回府一趟。”
林逐欢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桃花眼眯起,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
父亲……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祁玄戈脚步一顿,侧头看向林逐欢,深邃的眼眸中带着询问和深沉的忧虑。
“知道了。”林逐欢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秦叔,看好府里,任何人不得靠近正堂。”
他转向祁玄戈,指尖在他冰冷的护腕上极快地、安抚性地碰了一下,“将军,你先处理圣旨。我回趟家。”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归家。
祁玄戈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我陪你。”
林逐欢心中一暖,随即摇头,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别添乱。我家老头子发起火来,那可是连皇帝的面子都未必给。你去了,他更得炸。放心,我能应付。”
他挣开祁玄戈的手,转身便走,月白锦袍在暮色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祁玄戈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最终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廊柱簌簌落下几缕灰尘。
太傅府。
气氛比威远侯府更加凝滞,空气仿佛冻结成了冰。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林文渊一身深青色常服,端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
他面容清癯,鬓角已染霜华,平素儒雅温和的眉宇间,此刻却笼罩着雷霆震怒。
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直直刺向站在书案前、依旧一副浑不在意模样的林逐欢。
“跪下!” 林文渊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山岳般的威压,震得书案上的笔架都微微颤动。
林逐欢挑了挑眉,非但没跪,反而自己寻了张圈椅,施施然坐下了,甚至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案上微凉的茶:“爹,儿子刚下朝,累得很。有事您说,我听着呢。”
“混账!” 林文渊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殿上,陛下赐婚圣旨!祁玄戈那一声‘领旨’!你都听见了吗?!啊?!这就是你干的好事!这就是你招惹出来的人!”
林逐欢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当当,眼皮都没抬一下:“听见了,那又如何?那是祁玄戈领旨,又不是我领旨。陛下又没给我赐婚。”
语气轻飘飘,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
“你!你还在跟我装糊涂!” 林文渊气得胸膛起伏,指着林逐欢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以为你爹我,是聋子,是瞎子不成?!这满京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你以为只是空穴来风?!”
他仍旧嘴上不饶人,“我起初是不信这些污言秽语的,直到那宴席上刻意安排的淫词艳曲!”
“你真当所有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和祁玄戈之间那点龌龊?!”
“龌龊?” 林逐欢终于抬起了眼,桃花眼中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下冰冷的锐利,“爹,儿子与祁玄戈在朔风城,在黑风堡同生共死,并肩御敌,保的是大永江山,护的是黎民百姓!我们之间,光明磊落,何来龌龊?!”
“光明磊落?!”
林文渊怒极反笑,声音陡然拔高,“两个男人!纠缠不清!这叫光明磊落?!这叫伤风败俗!这叫悖逆人伦!林家的清流门楣,我林文渊一辈子的清誉,都要被你彻底葬送!”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林逐欢面前,痛心疾首,字字泣血:
“欢儿!你醒醒!祁玄戈是什么人?他是陛下新封的镇国公!手握重兵,功高震主!他是漩涡的中心!是无数人眼中钉肉中刺!”
“你跟他搅在一起,不仅名声尽毁,更是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今日这赐婚,就是明证!陛下,或者陛下身后的人,要用最狠的方式斩断你们!这还只是开始!”
“他们正愁找不到把柄!你难道要等着他们把‘秽乱宫闱’、‘恃宠而骄’、‘惑乱朝纲’的罪名扣到你头上,扣到我林家满门头上吗?!”
林文渊的眼中是真切的恐惧与绝望:“你以为你那些小聪明,能护得住你自己,护得住他,护得住林家吗?!”
“在皇权面前面前,你们这点情意,脆弱得不堪一击!”,他说得很伤人心。
“祁玄戈今日‘领旨’,你以为是他愿意?那是皇命难违!是陛下不容他再拒!他若再抗旨,就是抄家灭九族之祸!欢儿,你难道也要跟着他一起,拉着整个林家,万劫不复吗?!”
林逐欢握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父亲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事实,是血淋淋的现实。
皇权的威压,世俗的偏见,政敌的构陷……这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牢牢禁锢着他和他爱的人。
但他眼底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冰冷的现实映衬下,燃烧得更加执着。
“所以呢?” 林逐欢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林文渊感到一阵心悸,“你要我如何?像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样,在祁玄戈最艰难的时候,抽身而退,划清界限?”
“还是为了保全林家所谓的‘清誉’,眼睁睁看着他被逼着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然后我也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相敬如‘冰’地过一辈子?”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直视着父亲愤怒而痛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爹,儿子做不到。祁玄戈于我,不是一时兴起,不是风流韵事。他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陪他闯。皇权压顶,我与他共担!林家若有难,我林逐欢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你!但让我放弃他?绝无可能!”
“孽障!逆子!冥顽不灵!” 林文渊被儿子这番“大逆不道”的宣言彻底激怒,最后一丝理智也断了线。
他猛地扬起手,一个重重的耳光就要落下!
林逐欢不闪不避,挺直了背脊,眼神倔强如初。
然而,那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林文渊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儿子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看着他那形似亡妻的眉眼间那份固执,心头涌上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深的恐惧。
他颓然放下手,踉跄后退一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好、好、好,好一个一力承担!” 林文渊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绝望,“你既执迷不悟,为父只能……行家法了!”
他猛地转身,对门外厉声喝道:“来人!”
书房门被推开,数名林府孔武有力的家丁护卫肃立门外。
“将世子带回‘竹心小筑’,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他出来!不得让他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尤其是镇国公府的人!违者,家法处置!” 林文渊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爹!” 林逐欢脸色终于变了。
“带走!” 林文渊背过身去,声音冰冷而决绝。
两名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架住了林逐欢的手臂。
林逐欢没有挣扎,他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会让父亲更加震怒,处置更加严厉。
他任由护卫将他带离书房,只是在经过父亲身边时,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轻声道:
“爹,您保重身体。儿子不孝,但此心……不可转也。”
说完,他不再停留,挺直背脊,在护卫的“簇拥”下,大步走向府邸深处那座名为“竹心小筑”、实为精致牢笼的院落。
月光洒在他月白的锦袍上,映照着他脸上那份从未有过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平静。
房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林逐欢站在被精心打理过、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寂寥的庭院中,仰头望着被高墙切割出的四角天空。
夜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吹动他鬓角的碎发。
禁足?断绝联系?
林逐欢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