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百傩林后，山路便不再是路了。
或者说，路还在，只是被更蛮横的绿意与雾气吞吃得面目全非。
粗如人臂的古藤从悬崖垂下，在深谷上方织成摇晃的索桥；
板结的树根虬结成天然的阶梯，覆满滑腻的青苔；
更多时候，脚下是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每一步都陷进半个靴筒，拔出时带着沉闷的“噗嗤”声和浓郁的泥土腥气。
“这哪是爬山，这是跟烂泥巴摔跤。”
熊葵抱怨着，把战锤从一个泥坑里拔出来，锤头沾满了黑乎乎的黏土。
她干脆把锤柄斜插在背后皮扣里，抽出随身短刀，在前方劈砍那些过于茂密的、长着锯齿边缘的蕨类植物和带刺的灌木。
林三走在队伍中间，操控着三只改进过的“青木隼”在前方呈扇形探路。
木鸟的翅膀经过重新加固，采用了更轻薄的油浸蛇皮膜，飞行时“噗噗”的声响比之前小了些。
但他脸上没什么喜色。
“左边那只，感应范围又缩了十步。”
他盯着掌心悬浮的、由三只青木隼传回的光影拼成的粗糙地形图，
“湿气太重，翅膀关节的符文传导效率一直在掉。”
“右边这只刚才撞上了一片蛛网——不是普通的蛛网，黏性强得离谱，差点没救回来。”
周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手里的本子已经用油纸仔细包好。
他喘着气，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
“林大人，此地的湿气并非均匀分布。”
“根据青木隼传回的数据波动，以及我观察到的地衣种类、树干凝露速度，前方约两百步处可能存在一个湿度洼地，或是……水源。”
“水源？”
敖雨薇眼睛一亮。
她走在队伍偏后的位置，负责用微弱的龙族术法驱散众人身后汇聚过来的某些喜湿厌人的小虫群。
潮湿环境让她如鱼得水，脸色都比在西漠时红润些。
“我来探探。”
她闭上眼，双手虚拢，空气中游离的水汽迅速在她掌心凝聚成一个拳头大小、不断旋转的清澈水球。
片刻，她睁开眼，指向左前方一个被巨大蕨类植物遮蔽的斜坡下方：
“那边，水气很浓，但……有点沉，不像是活水小溪。”
陆无言走在最前，与开路的熊葵保持着几步距离。
她手中长剑未曾出鞘，却始终虚按在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雾气中每一个可疑的阴影。
听到敖雨薇的话，她微微抬手，示意队伍暂停。
“林三，派一只过去看看。”
“熊葵，戒备。雨薇，准备净水术，以防是腐水毒潭。”
“得令。”
林三操控一只青木隼降低高度，贴着地面，小心翼翼地从蕨类植物的缝隙间钻向斜坡下方。
木鸟翅膀上的界纹简化符文在穿过浓厚水汽时，亮起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淡蓝光晕。
几息之后，林三眉头皱起。
“下面是个小水潭，不大，水是墨绿色的，看不到底。”
“潭边……”
他顿了顿，
“有些脚印，不是野兽的。”
“靴印，挺新的，还有……这个。”
他操控青木隼用爪子从泥地里抠起一小片东西，摇摇晃晃地飞了回来。
那是一片黑色的、质地坚韧的布片，边缘有灼烧的痕迹，隐约能看出原本绣着某种暗红色的扭曲纹路。
“归一道！”熊葵一眼认出，声音带上了火气。
陆无言接过布片，指尖捻了捻：
“不超过两日。他们果然走在我们前面。”
“不止他们。”
云瞎子沙哑的声音从队伍末尾传来。他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竹杖，灰白的眼珠望着水潭方向更深处，
“那潭水底下，有‘线’连着更远的地方。乱得很，像好几股绳子绞在一起打了死结。”
“除了黑袍子的焦火味，还有……铁腥气，土腥气，和一股子掘墓挖坟的‘阴湿气’。”
“好几伙人？”
周衍迅速记录，
“看来觊觎两界印的，远不止一方。”
“管他几伙，撞见了捶扁就是。”
熊葵握紧了刀柄。
“先别管他们。”
林三收回青木隼，看向前方更浓的雾霭，
“咱们自己的路还愁着呢。”
“我这木鸟眼看就要变落汤鸡了，得找个相对干燥点的地方，给它做个保养升级。”
众人绕过那处可疑的水潭，潭边脚印杂乱，明显不止一人停留过，继续向地图所示方向艰难跋涉。
随着深入，林木愈发高大古老，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光线昏暗如黄昏。
雾气不再是白色，时而泛着淡淡的蓝绿荧光，那是某些夜间发光的菌类孢子。
“这里的气有点堵。”
云瞎子忽然停下，竹杖轻轻点了点地面，
“像走进了一个越来越窄的瓶子。”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走在最侧翼的一只青木隼，毫无征兆地、猛地向左侧横移了半尺，差点撞上一棵树干。
“嗯？”
林三一愣，他根本没下这个指令！
连忙加强精神联系，试图将木鸟拉回预定航线。
木鸟摇摇晃晃地飞回，但飞行轨迹明显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轻微的扭曲，仿佛有看不见的水流在推着它。
“不是风。”
敖雨薇也感觉到了，她伸出手，感受着空气中水汽的流动，
“水汽的流向……是乱的，没有固定方向。”
陆无言眼神一凝，俯身抓起一把地上的腐殖土，轻轻洒向空中。
细碎的土屑并未均匀飘散，而是在下落过程中，诡异地朝着两三个不同的方向微微偏移，画出几道凌乱的弧线。
“方向感在被干扰。”
她沉声道，
“是较弱的叠影区，空间结构已经不稳了。”
周衍立刻掏出本子和炭笔，飞快记录现象：
“视觉暂未出现明显虚影，但体感方向与重力感知出现轻微偏差……林大人，能否用青木隼上的纹路，尝试探测空间扰动的具体范围和‘流向’？”
“我试试。”
林三集中精神，操控三只青木隼以不同高度、不同速度在队伍周围盘旋飞行。
木鸟翅膀上的简化界纹在飞过某些特定位置时，发出的嗡鸣声会出现明显的起伏变化。
他根据这些反馈，在脑海中艰难地构建着周围空间稳定度的粗糙模型。
“这感觉……”
他额头渗出细汗，
“像是在一碗快要凝固的藕粉里划拉勺子，阻力不均匀，还到处是看不见的疙瘩。”
他指向左前方一片看起来格外幽暗、树木扭曲程度也更高的区域：
“那边，疙瘩最密，干扰最强。右侧相对‘平滑’一些，但也只是相对。”
“走右边。”陆无言果断道。
队伍转向，更加小心地前进。
没走多远，前方开路的熊葵忽然咦了一声。
只见几棵巨树之间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明显不属于自然造物的东西：
几个破碎的陶罐，半截断掉的铁镐，还有几块被整齐切割过、但已长满青苔的青石条。
这些东西半掩在落叶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像是……古人废弃的营地？或者矿坑？”周衍蹲下检查。
林三却盯着那些青石条的切割面。断面光滑平整，绝非粗陋工具所能为。
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怀里的界纹残片，在经过这片区域时，温度明显升高了一些，甚至微微震颤。
“这不是普通营地。”
他走近一块青石条，手指拂去表面的苔藓。
石条侧面，刻着一些早已模糊的、与青铜板上类似的抽象纹路。
“这些石头，还有摆放的位置……有点像某种仪式的基座，或者……阵法的残桩？”
话音未落，敖雨薇忽然惊呼一声，指向空地中央。
那里，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空气如同受热的蜡一般，开始缓慢地扭曲、融化。
光线折叠重组，一座低矮的、由青石垒砌的圆形祭坛虚影，由淡至浓，逐渐显现出来。
祭坛中央，似乎还有一个凹陷的、用来放置某种器物的石槽。
虚影不算凝实，边缘闪烁着水波样的光纹，但比之前在百傩林外遇到的石桥幻影要清晰得多。
甚至能隐约看到祭坛表面刻满的、与青石条上同源的古老纹路。
“是过去的景象！比之前那个更完整！”
周衍激动得差点把炭笔捏断，但他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快速记录虚影的细节和出现的时间。
这一次，虚影持续了大约二十息。
在它即将消散的瞬间，林三怀里的界纹残片猛地一烫！
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以祭坛虚影为中心，一圈微弱的、如同石子投入静湖产生的空间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扫过他们的身体。
那感觉并非实体冲击，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轻微的荡漾感，仿佛脚下的土地、周围的空气，都在那一瞬间变得不那么实在了。
涟漪过后，祭坛虚影彻底消失。
但众人发现，他们与来时方向的感知，变得更加模糊了。
就连熊葵这种方向感极好的人，也皱起了眉头：
“怪了，咱们刚才……是从哪边拐过来的来着？”
“空间标记被扰乱了。”
云瞎子竹杖点地，闭目感应，
“刚才那一下，像是有人把路标悄悄转了个方向。”
林三脸色有些发白，刚才残片的异动和空间涟漪的感知，消耗了他不少精神力。
他看向陆无言：“大人，这地方不能久留。”
“我的木鸟感应到，前面这种疙瘩区域好像越来越多，连成片了。得尽快穿过去。”
陆无言环顾四周昏暗诡谲的树林，雾气在扭曲的光线中缓缓流动。
她点点头：
“走。熊葵，加快速度。林三，青木隼全力侦查最‘平滑’的路径。其他人，跟紧。”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速度加快，气氛却更加凝重。
每个人都感觉到，这片丛林正在变得越来越陌生和不友好。
虫鸣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众人踩踏腐叶、拨开枝叶的窸窣声，以及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林三一边操控青木隼，一边在脑子里飞快计算。
现有的青木隼在侦查和抗干扰方面已经到了极限，必须尽快研发出功能更强的型号。
而冰火戍土战将在这种环境下移动缓慢，更多时候只能作为固定防御点。
如果遭遇突发战斗，特别是在这种空间不稳的区域……
他摸了摸怀里温热的界纹残片，又看了看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雾霭。
“得弄个能定住这片鬼地方的东西出来……”
他喃喃自语，
“哪怕只能定住一小会儿。”
就在这时，飞在最前方、几乎没入浓雾的一只青木隼，传回了一道急促的、代表“发现强烈非自然能量波动”的警报信号。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没等林三示警，前方雾气深处，隐约传来了法术爆裂的轰鸣，以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绝非野兽的惨叫。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地图上标记的、通往神树遗迹的必经之路。
所有人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陆无言长剑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了她沉静的眼眸。
“准备接敌。”
她声音冷澈，
“林三，用戍土卫稳住后方。我们摸过去看看。”
林三深吸一口气，将精神力注入腰间阵盘。
后方，那尊伤残的冰火戍土战将眼中红光骤亮，沉重而稳定地踏前几步，挡在了队伍末尾与雾气之间。
战将胸口，冰火交织的光晕，在这片混乱扭曲的空间里，如同风中残烛，却固执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