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碾过最后一段硬实的戈壁碎石路，发出咯噔一声轻响，随即陷入了一种沉闷的、带着弹性的质感。
林三掀开车帘往外看。
满眼的绿。
不是中原那种规整的田垄阡陌的绿，而是层层叠叠、肆意蔓延、几乎要溢出视野的浓绿。
山势在这里变得柔和又拥挤，一座挨着一座，全都披着厚绒般的植被。
雾气像懒洋洋的白纱，缠在山腰，挂在树梢，连空气都变得可以拧出水来。
“我的个乖乖……”
他喃喃道，手里那只金属蝎子傀儡的关节处，已经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这湿度，怕是有八九成？”
话音刚落，蝎子尾部用来感应震动的晶石啵地一声轻响，裂了道细纹。
“……”林三默默把蝎子收回怀里，擦了擦脸上的水汽——也不知道是雾，还是汗。
“林大哥，给！”
敖雨薇从旁边那辆马车的车窗探出身子，递过来一片宽大的、不知名的树叶，叶面油亮，
“垫在傀儡关节缝隙里，能防锈！我们北海的兵器库都用这个！”
林三接过叶子，扯了扯，韧性十足：
“谢了雨薇妹子。”
“不过咱们的傀儡不是普通铁疙瘩，里头符文线路比蜘蛛网还密，这玩意儿塞进去，怕是会影响能量流转……”
“那就用这个！”
熊葵骑着一匹格外高大的青骢马靠过来，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个小陶罐，
“我哥给的，南荒防潮膏，抹一层，管三天。”
林三打开罐子，里头是半凝固的、带着松脂清香的淡黄色膏体。他挑了一点抹在指尖搓了搓，手感滑腻，确实有隔水之效。
“好东西啊熊小妹！”林三大为震惊。
“好用就行”熊葵笑道，”
前面领路的陆无言勒住马，回头望来。她戴了顶宽檐竹笠，青纱垂落，掩去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
“今日就在前方溪谷扎营。林三，你的沙行者，还能用么？”
林三苦笑，从怀里掏出那只关节凝露、晶石开裂的金属蝎子，摊在手心：
“陆大人，您看这模样，像是还能翻山越岭刺探军情的吗？它现在走直线都打滑。”
周衍从马车里钻出来，眼镜片上立刻蒙了层白雾。
他忙用袖子擦拭，一边擦一边说：
“环境参数剧变，原有傀儡失效在意料之中。”
“林大人，我今早观测，此地草木纹理、岩石含水、甚至虫鸣频率，皆与西漠迥异。”
“傀儡若想适应，恐需从头调整材质、符文激发方式乃至整体结构逻辑……”
“打住打住。”
林三举手投降，
“周大学问家，您这一套一套的，我听着脑仁疼。简单说就是——得重做。”
“正是此意。”
周衍认真点头，居然从怀里摸出炭笔和本子，
“需要我帮忙计算新结构的应力分布吗？”
“考虑到湿度对沉铁木和青纹铜的侵蚀速率不同，混合骨架的最佳配比或许是……”
“我先自己琢磨琢磨！”
林三赶紧跳下马车，逃也似的跑到溪边。
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溪流潺潺，卵石上长着青苔。
他蹲下身，从腰间革囊里取出几样东西：
那块从西漠得来的、边缘参差的界纹残片，半个巴掌大小，质地非金非玉；
一小包各种型号的刻刀和探针；
还有几块不同材质的边角料——轻质的桐木、韧性不错的竹片、一小截防潮效果尚可的“水沉木”。
“因地制宜，就地取材……”
他嘀咕着，拿起那块界纹残片。
残片在溪边湿润的空气里，表面那些曲折的纹路似乎比在沙漠时更清晰些，指尖抚过，有种微弱的、类似抚摸水流的奇特触感。
他尝试着将一缕极细的精神力探入残片。
在西漠时，这残片除了坚硬和纹路特别，并无特殊反应。
但此刻，在这水汽氤氲的环境中，残片内部那些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隐隐与周围的空间产生着某种极其微弱的……呼应？
更像是一颗小石子丢进池塘，泛起的涟漪碰到了池壁，又轻轻荡回来一点感觉。
林三眼睛一亮，有门儿！
他立刻抽回精神力，拿起刻刀和一块水沉木边角料，尝试着将残片上某一小段相对完整的纹路，临摹到木料表面。
刻刀走得很慢，精神必须高度集中，才能跟上那些纹路细微的转折与深浅变化。
“林大哥，你在做什么？”
敖雨薇蹲到他旁边，好奇地看着。
“试试看，能不能把这种纹路的效果复刻出来。”
林三头也不抬，
“我怀疑这玩意儿在潮湿环境里，有点特殊作用。”
“要是能做成小零件，装在傀儡上……”
“像给马车加个防滑链？”
熊葵也凑过来，比喻得很实在。
“差不多吧，不过防的不是滑，是……嗯，某种更玄乎的东西。”
林三刻完最后一刀，吹掉木屑。
那块水沉木片上，多了一小段歪歪扭扭、但神韵依稀的简化纹路。
他试着再次注入一丝精神力。
纹路亮起了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光晕。
与此同时，林三感觉到以木片为中心，巴掌大的一小片空气，似乎……稳定了那么一丝丝？
原本飘忽的水汽凝滞了一瞬，又恢复正常。
“有效！”林三兴奋地低呼。
周衍不知何时也蹲了过来，眼镜后的眼睛瞪得老大：
“林大人，你刚才刻录时，精神力流转的频率和强度变化，可否复述一遍？”
“还有，纹路激发时，周围水汽粒子的运动轨迹似乎发生了偏移……”
“周先生，您先别急，让我多试几次。”林三被他念得手抖，差点把木片刻穿。
陆无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
“要试也先吃饱。”
“熊葵，生火。”
“雨薇，取水。”
“周先生，烦请记录营地周围植被与地貌特征。云老，您看此地气息可还正常？”
云瞎子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灰白的眼珠“望”着溪流对岸那片格外浓密的林子，沙哑道：
“水是活水，气是活气。但活过头了……有东西在看我们。”
众人动作一顿。
林三下意识地把那块刻了纹路的水沉木片攥在手心，站起身，望向对岸。
树林幽深，雾气在林间缓慢流淌，除了偶尔几声清脆鸟鸣，并无异状。
“是什么？”陆无言按住了剑柄。
“不是活物，也不是死物。”
云瞎子缓缓摇头，
“像是……影子睡着了，翻了个身。”
这话玄乎得让人心里发毛。
午饭简单，是熏肉、干饼和敖雨薇用溪水煮的一锅野菜汤。
热汤下肚，驱散了部分潮气带来的阴冷，但云瞎子那句话，像根小刺扎在众人心头。
午后，林三继续他的纹路复刻实验。他尝试了不同材料，复刻了残片上另外几段纹路，效果有好有坏。
最好的那块水沉木片，能维持大约盏茶时间的微弱稳定场，范围仅限木片周围一拳之地。
“杯水车薪啊。”
林三挠头，
“这点范围，给傀儡当个护心镜都不够。”
“但证明了思路可行。”
周衍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
“纹路需与特定材质结合，且对刻录精度要求极高。”
“林大人，你刚才刻第七号样本时，第三处转角下刀深了半分，效果便减了七成……”
“您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林三佩服。
日头渐渐西斜，林间雾气非但没散，反而更浓了些。
光线变得朦胧，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淡墨般的轮廓。
陆无言决定趁天还没黑透，再往前探一段路。
按照地图，前方应该有一处废弃的樵夫木屋可供夜宿。
一行人收拾妥当，继续沿溪谷前行。
林三把那几块刻了纹路的试验品揣进怀里，想了想，又将那尊伤残的冰火戍土战将从封存状态唤醒。
战将沉重的脚步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胸口冰火交织的光晕在雾气中晕开一小圈朦胧的光影。
“老伙计，委屈你当会儿人形除湿器’加‘迷雾灯’了。”
林三拍了拍战将冰凉的外壳。战将眼眶中的红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算是回应。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小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空地边缘依稀可见一座歪斜的、半塌的木屋轮廓。
就在众人即将踏上空地时，走在前方的冰火戍土战将，忽然停住了脚步。
它胸口的光晕急剧闪烁了几下。
几乎同时，云瞎子低喝：“停！”
所有人立刻止步。
陆无言的手按在剑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视前方。
熊葵握紧了战锤，敖雨薇指尖凝出一点水光。
周衍……周衍迅速掏出了本子和炭笔。
林三则感觉到，怀里那块界纹残片，忽然变得温热。
然后，他们看见了。
就在那片空地中央，那座半塌的木屋前方约二十步的地方，空气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
光线扭曲、折叠，无数细微的光尘在虚空中汇聚、重组——
一座完整的、古朴的、由青石板砌成的拱桥，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桥身长约三丈，栏杆上雕刻着模糊的鸟兽纹样，桥面石板缝隙里甚至长着虚拟的青苔。
桥的那一头，连着空地对岸的树林，而这一头，就在众人眼前数丈之外。
更诡异的是，桥上还有“人”。
三个穿着粗布短褐、挑着柴捆的模糊人影，正从对岸走上桥。
他们的动作有些迟缓，面容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其中一个似乎还在回头，对桥下说着什么。
没有声音。
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
“这……这是……”
熊葵瞪大了眼睛，战锤举起，又迟疑地放下——砸幻影有用吗？
“虚实叠影。”
周衍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炭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勾勒桥的轮廓和光影角度，
“与密令中描述一致！是过去的景象残留！”
敖雨薇尝试着抬起手，指尖的水光化作一面巴掌大的水镜，对准石桥。
水镜中映出的景象更加扭曲模糊，只能看到一团混乱的光色漩涡。
“看不真切……能量构成很奇怪，不全是幻术，好像真的……存在过。”
陆无言没有动，她在观察桥体与周围环境的衔接处。
那些地方的草木，有一部分也呈现出虚幻的质感。
林三则紧紧盯着怀里发热的界纹残片，又抬头看向冰火戍土战将。
战将胸口的光晕稳定下来，但它的视线牢牢锁定着石桥的桥墩位置——那里，现实的地面与虚幻的桥体交界之处，空间的波动最为剧烈。
他心中一动，尝试着操控战将，将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地脉沉稳意味的能量，缓缓推向那个交界点。
就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冷水。
交界点的空间猛地一颤！
桥上那三个挑柴的虚影同时顿住了，齐齐转头，朝向战将的方向——虽然他们没有清晰的面目，但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道目光。
紧接着，整座石桥连同虚影，如同被石子击碎的水中倒影，剧烈荡漾起来，边缘开始崩散成无数光点。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三息。
光影彻底消散。
空地上只剩下那座半塌的真实木屋，和对岸安静的树林。
暮色四合，雾气流动，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地面上，冰火戍土战将能量触及之处，留下了一圈极淡的、仿佛被轻微灼烤过的草叶痕迹，形状正是一个不完整的圆弧。
“咕咚。”熊葵咽了口唾沫，“没了？”
“记录完毕。”
周衍合上本子，眼镜后的眼睛闪闪发亮，
“持续时间约十二息，虚影稳定度中等，与实景存在约三寸的空间错位……关键数据已获取。”
“林大人，你刚才用戍土卫做了什么？”
“那股能量波动的频率很特殊……”
林三没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片焦痕旁，蹲下身，捡起一片边缘微卷的草叶。
草叶上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既非火热也非冰寒的余温，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抚平后留下的尾巴。
他掏出怀里那块刻了纹路的水沉木片，放在焦痕上方。
木片上的纹路，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这东西……”
林三抬头，看向众人，脸上没了平日的嬉笑，眼神却亮得惊人，
“好像真的能碰到那种影子。”
陆无言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焦痕和木片，又望向幻影消失的空地。
“看来，巴蜀的异象，比文书上写的，更有意思。”
云瞎子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弯腰，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圈焦痕边缘的泥土，沙哑的声音在渐浓的暮色中格外清晰：
“这才只是……路边睡着的一个影子。”
“往里走，影子会更多，更乱。”
“而且，有些影子……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