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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大学附属中学的美术教室,总是弥漫着一股松节油、颜料和旧木头混合的特殊气息。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布满划痕的木制画架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如同跳跃的光精灵。对于黄亦玫而言,这里是她繁重课业中得以喘息、让灵魂自由呼吸的圣地。

这节美术课的内容是静物素描。讲台上摆放着一组简单的静物:一个深褐色的陶罐,一个缺口的白瓷碗,几枚随意散落的核桃,以及一块褶皱丰富的深灰色衬布。对象寻常,却考验着绘画者对形体、质感和光影的把握。

美术老师姓陈,是一位年近五十、气质温婉的女老师,她简单讲解了构图和明暗关系的要点后,便让学生们自行练习。

教室里很快只剩下铅笔在画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同学们或凝神观察,或蹙眉修改。黄亦玫坐在靠窗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将周遭的一切杂音排除在外。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静物组合上,眼神锐利而清澈,仿佛能穿透物体的表象,直抵其内在的结构与韵律。

她没有急于下笔,而是观察了许久,在心中勾勒出完美的构图。然后,她才拿起削尖的hb铅笔,手腕悬空,以极轻的力道开始打形。线条流畅而准确,几乎没有多余的废线,陶罐的敦厚、瓷碗的脆弱、核桃的嶙峋以及衬布的柔软起伏,很快便在洁白的画纸上呈现出精准的轮廓。

接下来是铺大明暗。她换用 softer 的4b铅笔,侧锋用笔,细腻地排出线条,区分出受光面、背光面和反光区域。她的手法娴熟,对光影的敏感度极高,层次处理得丰富而自然。陶罐的沉稳厚重感,白瓷碗细腻的釉面反光,核桃粗糙坚硬的肌理,在她笔下一点点被塑造出来,栩栩如生。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偶尔抬起头,目光如炬地捕捉某个细节的微妙变化,然后低下头,手腕轻动,精准地将其再现于纸上。时间的流逝仿佛在她身边放缓,周围同学的低语、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比赛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当大部分同学还在纠结于形体不准或者明暗混乱时,黄亦玫已经进入了深入刻画和调整阶段。她用更硬的2h铅笔精细刻画陶罐上的细微划痕和瓷碗缺口的细节,用可塑橡皮巧妙地擦出高光,让物体的体积感和质感得到了极致的强化。整幅画主次分明,虚实有度,黑、白、灰关系和谐统一,不仅准确地再现了对象,更赋予这组寻常静物一种宁静、质朴的美感。

下课铃响前十分钟,陈老师开始巡视指导。她走过一个个画架,时而点头,时而停下指点几句。当她走到黄亦玫身边时,脚步顿住了。

陈老师俯下身,仔细地端详着黄亦玫的画作,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赞叹。她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这让周围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笔,好奇地望过来。

“黄亦玫同学。”陈老师终于直起身,声音温和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清晰地传遍了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大家请停一下,都过来看看黄亦玫同学的这幅作品。”

同学们纷纷围拢过来,当目光聚焦在那张画纸上时,不由得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哇!画得好像!”

“这罐子感觉都能摸到一样!”

“光影处理得太好了吧!”

“你看那个碗的缺口,好真实!”

郑青云站在人群前面,看着画,又看看沉静地坐在那里的黄亦玫,眼神中充满了纯粹的钦佩。沈景行也默默看着,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眼神复杂,既有羡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陈老师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指着画作,开始了详细的点评:“同学们,你们看。黄亦玫同学这幅作品,首先,构图非常稳重,主体突出,空间感营造得很好。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对形体和光影的理解与表现,已经超出了你们这个年龄段大多数人的水平。”

她用手指虚点着陶罐:“看这个罐子,明暗交界线处理得非常微妙,不是一条死黑的线,而是有丰富的过渡和变化,这就把罐子的圆柱体体积感充分表现出来了。还有反光,她处理得很透气,没有画脏,也没有画死,让罐子显得厚重而有温度。”

她又指向白瓷碗:“这个碗的质感表现是难点。大家看,她用笔非常细腻,高光点得很精准,边缘线处理得既有硬度,又带着瓷器特有的润感,尤其是这个缺口的细节,刻画得一丝不苟,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还有这些核桃,”陈老师语气中的赞赏愈发浓烈,“她没有简单地画成一个个黑疙瘩,而是仔细区分了每个核桃的体面关系和细微的肌理变化,让它们看起来真实可触。整幅画的调子非常统一,黑、白、灰关系拉得很开,节奏感很好。”

陈老师总结道:“这不仅仅是一张准确的静物素描,更是一张有感受、有理解的画。黄亦玫同学在绘画上很有天赋,并且我看到了她背后的努力和专注。大家要向她学习,学习她这种观察入微、沉心静气的态度。”

她转向黄亦玫,目光中充满了鼓励:“黄亦玫,你的基础非常扎实,感受力也很好。坚持下去,未来在美术这条道路上,必定大有可为。”

黄亦玫在众人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但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自信和喜悦的光芒。她站起身,礼貌地对陈老师鞠了一躬:“谢谢陈老师,我会继续努力的。”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内心那股对绘画的热爱如同被点燃的火焰,熊熊燃烧。考取美院,那个曾经有些朦胧的梦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她要拿起画笔,去描绘更广阔的世界,这是属于她的锋芒初露。

下篇:《第一次争执》

艺术的高光时刻之后,生活很快回归到琐碎平凡的日常。周五晚上,水木园家属楼黄家,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黄亦玫心情颇好,哼着歌在客厅里整理她心爱的画具,把铅笔一支支削好,按型号排列整齐,又把颜料管擦得干干净净。明天她约了同学去公园写生,正在做准备工作。

黄振宇则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手指跟着无形的节奏敲打着膝盖,似乎在听外语磁带,但眼神放空,不知道在琢磨什么。餐桌上放着吃完还没收拾的碗筷。

“黄振宇,”黄亦玫头也不抬地说,“去把碗洗了,今天轮到你了。”

黄振宇仿佛没听见,动都没动。

“黄振宇!”黄亦玫提高了一点音量。

他慢悠悠地摘下一只耳机,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急什么?又不会长毛。等我听完这一段。”

“听完一段是多久?你每次都这样,能拖就拖!”黄亦玫不满地蹙起眉,“赶紧去,我待会儿还要收拾画具呢。”

黄振宇啧了一声,重新戴上耳机,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她,嘟囔道:“烦不烦啊,管家婆。”

这句“管家婆”一下子点燃了黄亦玫的火气。她放下手中的削笔刀,走到沙发前,叉着腰:“你说谁管家婆?黄振宇,家务是大家的事,凭什么你就能偷懒?爸妈去教研室开会了,你就无法无天了是吧?”

黄振宇猛地坐起来,扯下耳机,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痞笑挂了起来,但眼神里已经开始冒火星:“我怎么就无法无天了?不就晚洗会儿碗吗?你至于上纲上线?黄亦玫,你是不是今天被老师夸了几句,就飘了,真把自己当公主了,所有人都得围着你转,听你号令?”

他毒舌的属性开始显露,话语像带着尖刺的藤蔓。

“你胡说八道什么!”黄亦玫气得脸都红了,“这跟老师夸我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你自己懒散,不负责任!看看你的房间,乱得跟猪窝一样,哪次不是我看不下去帮你收拾?这么大个人了,一点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

“嗬!”黄振宇冷笑一声,站起身,他188的身高带来些许压迫感,“我求着你收拾了?我自己乐意那么住,舒服!你嫌乱你别进我房间啊!一边自作多情地帮我收拾,一边又来指责我,好人全让你当了是吧?”

“黄振宇!你讲不讲道理!”黄亦玫被他这混账逻辑气得胸口起伏,“我是你姐!我看不过眼!”

“得了吧,就早出生几分钟,摆什么姐姐架子?”黄振宇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整天端着,班长当上瘾了是吧?在家里也搞权威统治?要求我必须这样必须那样,你自己呢?画起画来天塌了都不管,你的画具摊得到处都是的时候,我说过你一句吗?”

“那能一样吗?画画是正事!”黄亦玫争辩。

“哟,您的就是正事,我的就是瞎胡闹?”黄振宇眼神更冷,“我听外语磁带是瞎胡闹?我看闲书是瞎胡闹?就您老人家追求艺术是高雅,是正经?黄亦玫,你这双标玩得可真溜啊,跟郑大爷有一拼了。”

他竟然拿她和那个家暴的郑大爷比!黄亦玫瞬间炸了,眼圈都气红了:“黄振宇!你混蛋!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什么时候贬低过你的爱好了?我只是让你做你该做的家务!”

“该做的?什么是该做的?谁规定的?”黄振宇寸步不让,话语如同刀子,“是不是在你黄大小姐的人生规划里,所有人都得按照你的节奏和标准来生活?我不能有自己的安排?我不能想休息一会儿?你是不是还打算连我以后考什么大学、找什么工作、娶什么老婆都一并规划了?”

“你……你不可理喻!”黄亦玫被他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发现跟这个弟弟讲道理根本讲不通,当他蛮不讲理起来,那张嘴能毒得让人想把他嘴缝上,“我好心当成驴肝肺!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的猪窝臭了烂了我也绝不看一眼!碗你爱洗不洗!”

她吼完,转身冲回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巨响甩上了门,震得墙上的挂画都晃了晃。

黄振宇站在原地,胸口也因为激动而起伏着,他看着姐姐紧闭的房门,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但很快又被倔强和怒气覆盖。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脚踢开挡路的拖鞋,走到餐桌前,看着那些油腻的碗盘,越发觉得心烦意乱,索性也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同样重重地关上了门。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姐弟俩争吵的回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温暖的家的氛围,瞬间降到了冰点。

夜渐渐深了。黄家父母还没回来。黄亦玫趴在书桌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还没完全平息。她觉得黄振宇简直是世界上最讨厌、最不懂事的人,自己的一片好心全被他践踏。她拿出速写本,胡乱地画着线条,试图平息情绪,但画出来的全是杂乱无章的团块。

就在这时,她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黄亦玫愣了一下,没好气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下,传来黄振宇有些别扭、明显低了几度的声音:“我。”

“干嘛?”黄亦玫依旧冷着脸,不想理他。

门外又安静了几秒,然后听到他似乎是把什么东西放在了门口的地上。“……没什么,给你放了点东西。”

说完,脚步声就远去了,回到了他的房间。

黄亦玫等了一会儿,才狐疑地站起身,轻轻打开房门。门口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白色的小瓷碟,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瓣剥好的、水灵灵的柚子肉,果肉饱满,晶莹剔透,旁边还放着一把小叉子。柚子的清香淡淡地飘散在空气中。

那一刻,黄亦玫心中的怒火和委屈,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大半。她了解黄振宇,让他低头认错比登天还难,他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和解”的信号,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和示好了。他记得她最爱吃柚子,而且讨厌剥皮时会沾到手上的苦涩。

她蹲下身,拿起那碟柚子,冰凉的瓷碟触感让她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看着那精心剥好的果肉,想到他刚才虽然毒舌但确实点出的问题——自己是否有时过于“掌控”?是否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优越感”?她反思着刚才的争吵,似乎自己也并非全无过错。

她用叉子叉起一瓣柚子,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微凉,抚平了她心头的燥意。

她端着碟子,走到黄振宇的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敲门,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碗,我洗过了。”

房间里没有回应。但黄亦玫知道,他听见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心情已经平静下来。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温柔而宁静。这场因琐事而起的、激烈的争执,如同夏日的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而在雨过天晴之后,那碟沉默的、清甜的柚子,仿佛一道小小的彩虹,维系着双胞胎之间那吵不散、打不掉的,笨拙而真挚的羁绊。这一夜,姐弟俩谁都没有再走出房门,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堵冰墙,已在无声中悄然消融。

昨夜的争吵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虽已渐渐平息,但那触感却依旧清晰地留在心底。周六的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黄亦玫房间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她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往日周末的慵懒惬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些许别扭的情绪。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放出昨晚黄振宇那些毒舌的话语——“管家婆”、“飘了”、“双标”、“跟郑大爷有一拼”……每一句都像小针一样扎人。但紧接着,那碟静静放在门口、剥得干干净净的柚子肉的画面又浮现出来,那清甜微凉的口感仿佛还留在舌尖。

她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坐起身。罢了,跟那个臭屁王计较什么,他嘴里向来吐不出象牙。她这样告诉自己,但心里明白,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那种亲密无间、可以肆意互损而无需顾忌的屏障,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她拉开房门,客厅里静悄悄的。父母大概已经去学校忙工作了。餐桌上放着还温热的豆浆和包子,显然是妈妈出门前准备的。她瞥了一眼黄振宇紧闭的房门,不知道他起来了没有。

正当她准备去洗漱时,黄振宇的房门“咔哒”一声开了。

他穿着随意的t恤短裤,头发有些凌乱,眼底下有淡淡的阴影,似乎也没睡得太好。看到站在客厅的黄亦玫,他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移,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惯有的、带着点慵懒和痞气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谁都没有先开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尴尬。

最终还是黄振宇先动了,他径直走向卫生间,含糊地丢下一句:“……早。”

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朦胧,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

“……早。”黄亦玫也低声回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她走到餐桌前,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豆浆包子,默默地吃了起来。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哗哗的水声,刷牙的声音……平时习以为常的声响,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

黄振宇洗漱完毕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几缕碎发贴在额前。他没看黄亦玫,也走到餐桌前,拿起自己的那份早餐,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声。平时的早餐时间,要么是黄亦玫催促着弟弟快点吃,要么是黄振宇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八卦,或者互相吐槽对方的吃相。今天的沉默,显得格外漫长和压抑。

黄亦玫小口咬着包子,眼角的余光能看到黄振宇低垂着眼睑,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豆浆碗,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吃得很快,有些狼吞虎咽,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令人不适的共处。

“我吃完了。”黄振宇几口喝完豆浆,把碗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我去换衣服。”

“……嗯。”黄亦玫应了一声。

看着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黄亦玫心里那点残存的气恼,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她忽然觉得,这个平时嚣张臭屁、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此刻竟显得有些……无措和笨拙。

她很快也吃完了早餐,收拾好碗筷,回到自己房间准备今天写生要带的画具。她把画板、素描纸、各种硬度的铅笔、橡皮、削笔刀一样样仔细检查,放进专用的画袋里。动作有些慢,心思并不完全在这上面。

当她背着画袋走出房间时,黄振宇也已经换好了衣服,是一件简单的白色运动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衬得他身姿更加挺拔。他正靠在玄关的墙上,单肩挎着书包,手里无聊地转着一个篮球,眼神望着窗外,似乎在等她,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目光在她肩上的画袋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语气尽量显得随意:“要走吗?”

“嗯。”黄亦玫点点头,弯腰换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锁好门。清晨的水木园家属区已经开始苏醒,有早起锻炼的老人,有提着菜篮回来的邻居,空气中弥漫着早点摊传来的食物香气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们沉默地并排走着,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却仿佛无法逾越的距离。阳光透过高大的乔木,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平时,这段从上家属区走到学校门口的路,总是充满了吵闹。要么是黄振宇逗弄她,说她走路像只骄傲的小天鹅;要么是她嫌弃他步子太大,让她跟不上;或者一起吐槽某位老师,分享班级里的趣事。今天,只有沉默的脚步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黄振宇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篮球,橡胶球体与指尖摩擦发出细微的“吱嘎”声。他几次偷偷用眼角瞟向身边的黄亦玫。她今天扎了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部线条,明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嘴角微微抿着。

他知道自己昨天话说重了。尤其是那句“跟郑大爷有一拼”,简直是精准踩雷。他了解他姐,外表开朗大气,内心其实敏感又骄傲,最讨厌的就是被人误解和不讲道理。他当时在气头上,口不择言,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混账。

可是让他开口道歉?那比让他连续做一百个引体向上还难。他黄振宇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低过头?更何况,他觉得……好吧,他承认他姐有时候是有点“管家婆”倾向,但……似乎也没那么严重?至少,她帮他收拾房间,提醒他做家务,初衷……是好的?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行走中显得格外清晰。

黄亦玫听到了那声轻啧,心里微微一沉。他这是……还在不耐烦?她不由得也想起了自己昨晚的话——“猪窝”、“不负责任”、“无法无天”……似乎,也说得有点过?他毕竟只是拖延了一下洗碗,而且他偷偷学习外语、规划未来那么辛苦,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苛责?

她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弟弟。阳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嘴唇紧抿,那双总是带着点邪气笑意的眼睛此刻低垂着,竟然有几分……委屈?

这个念头让黄亦玫心里一软。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僵局。难道要她先开口说“对不起”?可是明明是他先口出恶言的!

就这样,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地走完了大半路程。已经能看到学校那颇有年代感的朱红色大门了。

就在这时,他们遇到了同班的郑青云。郑青云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振宇,亦玫,早啊。”

“早。”黄亦玫率先回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

黄振宇只是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依旧没什么说话的欲望。

郑青云敏锐地感觉到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他看看黄振宇,又看看黄亦玫,犹豫了一下,还是对黄亦玫说道:“亦玫,昨天陈老师对你的画评价那么高,真是实至名归。你那幅静物素描,确实画得太棒了,细节和光影处理得真好。”

提到画画,黄亦玫的眼神亮了一些,心情也稍微轻松了点:“谢谢,其实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

“你太谦虚了,”郑青云由衷地说,“对了,你今天是要去写生吗?”他注意到了她的画袋。

“嗯,跟同学约了去颐和园。”黄亦玫点点头。

“真好,”郑青云笑了笑,然后又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振宇,试图把他也拉入对话,“振宇,你呢?周末有什么安排?打球?”

黄振宇转动篮球的手停了下来,语气淡淡地:“嗯,可能吧。或者去图书馆。”

他的回答简短而敷衍。郑青云察觉到了他的冷淡,有些尴尬地推了推眼镜,不再多问。

三人就这样略显沉默地走到了校门口。黄亦玫和郑青云是一个班,要往左走,黄振宇的班级在另一边。

在校门口分别时,黄振宇停下脚步,目光终于再次落到了黄亦玫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我走了。”

黄亦玫看着他,也点了点头:“……嗯。”

没有像往常一样互相调侃“别给我丢脸”或者“好好上课别睡觉”,只是最简单的两个字。

黄振宇转身,拍着篮球,高大的背影很快汇入涌入校园的学生人流中。

黄亦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郑青云笑了笑:“我们也走吧。”

“好。”郑青云点点头,明智地没有追问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一天的校园生活,对黄亦玫来说,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课间的时候,偶尔有同学过来跟她讨论昨天那幅被高度赞扬的画作,她都礼貌地回应着,但笑容底下总藏着一丝心不在焉。她不由自主地会想,黄振宇是不是还在生气?那个臭屁的家伙,不会一整天都打算这样吧?

而黄振宇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上午的课,他破天荒地有些走神。英语老师提问他一个复杂的语法问题,他凭借扎实的底子下意识地回答正确了,但心思根本没在上面。苏哲凑过来跟他八卦隔壁班花的新发型,他也只是兴致缺缺地“嗯”了两声。

“喂,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苏哲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跟你姐吵架了?”

黄振宇瞥了他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烦。”

苏哲了然地点点头:“猜就是。你们俩啊,好的时候穿一条裤子,吵起来能掀房顶。这次又为啥?”

“没什么,小事。”黄振宇不欲多说。难道要他跟兄弟吐槽自己因为不想洗碗跟姐姐大吵一架还被骂“跟郑大爷一样”?太丢份了。

“行了,吵完就完了,你姐又不是小气的人。”苏哲安慰道,“晚上回去道个歉就完了。”

“道歉?”黄振宇像是被踩了尾巴,“凭什么我道歉?她说话就好听了?”

苏哲看着他死鸭子嘴硬的样子,无奈地耸耸肩:“得,那您老就继续端着吧。我看你能端到什么时候。”

黄振宇不说话了,心里却更加烦躁。他当然知道黄亦玫不是小气的人,但他自己呢?他拉得下脸吗?

中午在食堂,姐弟俩不可避免地又碰面了。黄亦玫和几个女生坐在一起,黄振宇则和苏哲、王进宝他们一桌。两人的座位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黄亦玫吃饭的时候,能感觉到偶尔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当她看过去时,黄振宇又迅速移开了视线,假装专注地和苏哲说话,或者低头猛扒饭。

王进宝嗓门大,正在那兴奋地比划着:“……我爸昨天教我做红烧肉!那糖色炒得,绝了!下次带来给你们尝尝!”

苏哲笑着附和。黄振宇却显得有些沉默,只是偶尔点点头。

黄亦玫听到王进宝的话,心里微微一动。要是平时,她可能会凑过去调侃王进宝两句,顺便“敲诈”弟弟哪天也做一次。但现在……

她默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

这时,李磊和他那几个跟班端着餐盘从旁边走过。看到黄家姐弟,李磊的脸上闪过一丝怨恨和幸灾乐祸。他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造谣,但压低声音阴阳怪气地对同伴说:“哼,看来有些人家里也不太平啊,姐弟俩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附近几桌的人隐约听见。

黄亦玫眉头一蹙,刚要开口,却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

“李磊,”黄振宇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如寒冰般射向李磊,“你是不是皮又痒了?食堂的教训还没吃够?要不要我再帮你回忆回忆作弊的感觉?”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和话语里的威胁意味,让李磊瞬间脸色一白,想起了前几天在食堂被当众揭穿、无地自容的狼狈。他不敢再逞口舌之快,悻悻地瞪了黄振宇一眼,赶紧低着头走开了。

黄振宇说完,仿佛只是赶走了一只苍蝇,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没再看黄亦玫这边一眼。

但黄亦玫的心,却因为弟弟这看似随意、实则维护的举动,轻轻颤动了一下。他……这是在帮她怼回去?即使他们还在“冷战”?

下午的时光过得有些缓慢。黄亦玫收拾好画具,和约好的同学一起坐车前往颐和园。湖光山色,亭台楼阁,美景当前,她努力让自己沉浸到绘画中去。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勾勒着佛香阁的巍峨,描绘着昆明湖的波光,但心底某个角落,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牵挂。

而黄振宇,下午则去了图书馆。他找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摊开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籍,却半天没有翻动一页。窗外是操场,有班级在上体育课,传来阵阵喧闹声。他望着那些奔跑的身影,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小时候,他和黄亦玫在水木园的操场上追逐打闹,他跑得快,总是故意停下来等她,然后被她气喘吁吁地追上,用小拳头捶他……那时候,他们好像从来不会真的生气,就算吵架,也是转眼就忘。

他烦躁地合上书。看来今天是什么也看不进去了。他拿出随身听,塞上耳机,里面流淌出的不是外语磁带,而是一盘他偷偷买的钢琴曲专辑。舒缓的琴音稍稍抚平了他内心的焦躁。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知道,这次吵架和以往的小打小闹不同。他们都已经长大了,说出口的话像泼出去的水,带着更尖锐的棱角,更能刺痛彼此。他并不后悔指出他觉得他姐有时过于干涉他,但他后悔用了那种伤人的方式。

也许……苏哲说得对?他是不是……应该稍微……表示一下?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不自在。

夕阳西下,黄亦玫结束了写生,和同学道别,背着画袋坐上返回水木园的公交车。晚高峰的车厢有些拥挤,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情复杂。一天的分离和冷静,让她对昨天的争吵有了更理性的看待。她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或许真的应该给弟弟更多一点空间和信任。

她回到水木园家属区时,天色已经擦灰。走到楼下,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自己家的窗户——灯亮着。她深吸一口气,走上楼。

用钥匙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灯光明亮,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和食物的香气。母亲吴月江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笑容温柔:“玫玫回来啦?写生顺利吗?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嗯,挺好的妈。”黄亦玫放下画袋,换了鞋,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客厅。

黄振宇正坐在沙发上看体育新闻,听到开门声,他拿着遥控器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视线却没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只是脊背似乎挺直了些。

“振宇,去帮你姐把画袋拿进房间,马上吃饭了。”吴月江在厨房里喊道。

黄振宇“嗯”了一声,放下遥控器,站起身,走到玄关。他没有看黄亦玫,只是沉默地提起她那略显沉重的画袋,转身往她房间走去。

黄亦玫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走到自己房间门口。

黄振宇把画袋轻轻放在她书桌旁的地上,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没有丝毫粗暴。放好后,他直起身,依旧没有看她,转身就要走。

“……谢谢。”黄亦玫在他身后,轻声说道。

黄振宇的脚步停住了。他背对着她,站了两秒钟,然后,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极其快速且含糊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碗我洗了。”

说完,他像是怕听到什么回应似的,快步走回了客厅,重新拿起遥控器,假装专注地看着电视,但耳根却微微有些发红。

黄亦玫愣在原地。

“……碗我洗了。”

这短短四个字,没有任何道歉的字眼,却像一阵暖风,瞬间吹散了她心中最后一丝阴霾和别扭。她明白,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和解”信号了。他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昨天的争执过去了,该他做的,他做了。

她站在原地,嘴角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扬起了一个清浅而真实的笑容。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家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

吴月江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着客厅里一个假装认真看电视,一个站在房门口偷偷微笑的儿女,脸上露出了了然又欣慰的笑容。孩子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脾气和想法,争吵在所难免。但只要心底那份羁绊还在,再大的风雨,也终会过去。

“开饭了!”吴月江扬声喊道。

“来了!”黄亦玫应道,声音轻快。她走到餐桌前,看了一眼依旧“专注”于体育新闻的黄振宇,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喂,臭屁王,吃饭了!新闻有什么好看的?”

黄振宇这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慢吞吞地放下遥控器,站起身,走到餐桌前,在她对面坐下。他依旧没看她,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许多。

餐桌上,虽然还没有恢复到往常那种热火朝天的互怼模式,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已经消失了。吴月江笑着问起黄亦玫写生的见闻,黄亦玫兴致勃勃地讲着,偶尔,黄振宇会插一句无关紧要的点评,或者对妈妈做的某道菜发表一点“毒舌”评价,引得黄亦玫忍不住反驳他几句。

一切,似乎正在悄悄地回归正轨。

这场因琐事而起的争执,如同青春路上一次急促的阵雨。雨后天晴,空气格外清新,而那被雨水洗涤过的双子星之间的纽带,仿佛在无声中,变得更加坚韧和透亮。他们或许还会争吵,但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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