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镜像之城。城中无星无月,唯有街巷间漂浮的幽蓝灯笼,似鬼火般摇曳不定,映照出斑驳石墙上的古老纹路。钟七安伏在屋脊之上,呼吸微不可察,衣袍紧贴身形,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双目微眯,目光穿透层层屋宇,落在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祭坛上——圣器的气息,就在那里。
可他的心却沉得厉害。
方才探查时,他在一条偏僻小巷里撞见几名居民低声交谈。他们说的不是现世通用语,而是某种古音残调,断断续续中提及“血脉”、“封印”、“归位”。更令他心头一震的是,其中一人手腕上浮现的图腾,竟与家族秘典中记载的洪荒守族印记一模一样。
“洪荒幸存者之后……这城中之人,竟是当年那场浩劫的遗民?”
他指尖轻颤,缓缓抚过袖中一块残破玉简——那是母亲临终前塞入他掌心的最后信物。上面刻着半句箴言:“血不归源,魂难安息。”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想来,或许正是指向此地。
风忽然止了。
钟七安瞳孔骤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一股极细微的灵压自东南方掠来,如蛛丝拂面,却足以致命。是巡逻队!而且不止一支,至少三组人正呈三角之势向中心区域合围。
他不能暴露。
深吸一口气,他借着屋檐阴影滑落,足尖轻点瓦片,身形如狸猫般疾掠而出。每一步都精准踩在灵识盲区,每一次转折都利用屋角气流扰动掩盖踪迹。他知道,这座城看似死寂,实则处处机关,稍有差池,便会触发古老的警戒阵法。
前方,一座坍塌半边的祠堂隐于枯树之后,门楣上悬着一块腐朽牌匾,依稀可见“归元”二字。
就是那里。
他闪身而入,反手以一道敛息符贴于门后。符纸燃起一抹暗青火光,随即湮灭,空气中残留一丝腥甜气息——这是用百年蛇胆与阴山土炼制的遮灵香,能短暂混淆神识探查。
祠堂内漆黑如渊。
他并未急于点亮照明术法,而是闭目凝神,任感知缓缓扩散。十息之后,才睁开眼,缓步走向正殿深处。
墙壁上,布满裂痕的石板间,赫然刻着一幅巨大图腾:九首巨蛇盘绕成环,口中衔尾,双眼处镶嵌着两颗黯淡晶石,仿佛曾有生命注视此处千年。而在蛇环中央,站着九个形态各异的人影,手持不同法器,齐指苍穹。
“封印之仪……果真存在。”
钟七安伸手欲触,却又猛然收回。直觉告诉他,这图腾不该被轻易惊动。可就在这刹那,他眼角余光瞥见图腾下方一行小字,已被岁月侵蚀大半,仅剩几个残笔:
“……瑶……归位,则门启……”
他心头一跳。
华瑶?
不可能这么巧。她此刻应在城西暗巷接应,怎会与此有关?
正欲细看,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杂乱而急促。紧接着,一声清喝划破寂静:
“发现异类!封锁东区!”
钟七安眼神一冷。不是冲他来的——至少现在不是。
但他已无暇多想。必须尽快撤离,否则天亮之前无法与华瑶汇合。
然而,命运从不给他从容选择的机会。
与此同时,城西长街。
华瑶立于月下,素白衣裙随风轻扬,宛如画中仙子。她手中握着一枚青玉佩,正面雕莲,背面刻符,正是她自幼佩戴之物。据师尊所说,此佩乃师门至宝,传女不传男,来历早已失传。
可就在她靠近一处地下入口时,四周灯火骤亮。
数十名身披黑袍的祭祀从四面八方涌出,将她团团围住。为首者手持青铜杖,厉声道:“叛逃守护者,你竟敢归来?交出‘遗失之物’,尚可免死!”
华瑶眉心微蹙,不动声色:“我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你佩戴的玉佩,正是开启‘虚镜之门’的钥匙之一!百年前,守护者一族因私欲妄图唤醒湮灭之主,遭全族镇压,唯有一人携佩逃逸……今日,你既现身,便是天意昭昭!”
话音未落,数道锁链破空而来,泛着寒光,直取她四肢。
华瑶眸光一闪,袖中飞出三枚冰针,精准击中锁链枢纽,将其震断。她旋身退步,脚尖一点地面,身形飘然后撤。
但她心中已有惊涛。
玉佩……竟是钥匙?
而且,为何他们会认定她是“归来”?
她从未踏足此城,更不知所谓“守护者”为何物。可那玉佩背面的符文,确与眼前这些祭祀袍上的纹路隐隐呼应。
难道……她的身世,另有隐情?
念头未落,又一波攻势袭来。七名祭祀同时结印,空中凝聚出一面巨大铜镜,镜面扭曲,似要将她吸入其中。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自屋顶跃下。
钟七安落地无声,手中长剑一振,剑气如虹,劈向铜镜边缘。只听“铮”然巨响,镜面崩裂一角,幻象顿散。
“走!”他低喝一声,一把抓住华瑶手腕。
两人转身疾驰,身后怒吼声如潮水般涌来。
“拦住他们!绝不能让钥匙落入外人之手!”
钟七安冷笑,左手甩出三枚烟雾弹,轰然炸开浓雾。趁敌视线受阻,他拉着华瑶翻入路边一口古井。
井底并非死路,而是一条狭窄通道,湿滑幽深,隐约传来水流之声。
“地下暗河。”华瑶喘息道,“通往城外的唯一生路。”
钟七安点头,取出一枚夜明珠照亮前路。通道极窄,两人不得不并肩而行,肩臂相擦。空气潮湿闷热,夹杂着腐叶与铁锈的味道。
“你到底是谁?”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华瑶一怔:“你说什么?”
“那些人称你为‘归来者’,还说你的玉佩是钥匙。”钟七安停下脚步,目光如刀,“你早知道这里?还是……你本就属于这里?”
华瑶咬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玉佩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若有一天听见‘虚镜’二字,便要立刻毁掉它。”
“为什么?”
“因为她怕我会变成‘那个东西’。”
钟七安心头一震。
“什么东西?”
华瑶摇头:“她没说完就死了。”
沉默蔓延。
良久,钟七安才重新迈步:“不管你是谁,现在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但记住,若你隐瞒什么,我不介意亲手斩断牵连。”
华瑶望着他背影,嘴唇微动,终究未语。
通道渐宽,水流声愈近。
忽然,前方拐角处传来微弱呻吟。
两人对视一眼,悄然靠近。
一名身披残破祭祀袍的老者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支短箭,鲜血浸透长袍。他气息微弱,双眼浑浊,却在看到华瑶的瞬间猛然睁大。
“你……你回来了……”他艰难吐字,“真正的……守护者……”
华瑶蹲下身:“前辈,我是谁?为何你们认我为叛逃者?”
老者嘴角溢血,颤抖抬手,指向她胸前玉佩:“血……血脉未断……钥匙仍在……可惜……可惜你来迟了……”
“什么来迟了?”
“柳青霜……已取得另一枚钥匙……三日后……月蚀之时……她要在祭坛唤醒……湮灭之主……”
钟七安眼神骤冷:“你说什么?湮灭之主?那是什么?”
老者喉咙咯咯作响:“远古之恶……被九族封印于虚镜之中……一旦归位……天地重归混沌……你们……快逃……她已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等你们自投罗网……”
话音未尽,头一歪,气绝身亡。
钟七安迅速搜身,只找到一枚染血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霜”字。
柳青霜果然在此布局已久。
他抬头看向华瑶:“你现在信了吗?你不只是线索,你是关键。”
华瑶脸色苍白:“可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守护者’。”
“但你的血脉记得。”钟七安盯着她手中的玉佩,“它能共鸣,就能被利用。柳青霜不会放过你。”
“那我们怎么办?”
“先离开这里。”钟七安站起身,望向暗河尽头,“等出了城,再决定下一步。”
可就在此时,头顶传来异响。
沙沙……沙沙……
像是无数细足爬行的声音。
紧接着,整条通道开始震动。
“不好!”钟七安猛地将华瑶拉到身后,“他们找到我们了!”
头顶石壁裂开,数十条由灵力凝成的黑色蛛丝垂落,每一根都缠绕着符咒,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是‘缚神网’!”华瑶惊呼,“专门针对高阶修士!”
钟七安抽出长剑,剑身泛起淡淡金芒:“撑住。”
他纵身跃起,剑光如龙,斩向蛛丝。可刚触及,剑锋竟发出刺耳摩擦声,火星四溅,蛛丝 лnшь 断了一根。
“这网……有古怪!”
第二波蛛丝已如暴雨倾泻而下。
华瑶咬牙,双手结印,周身升起一层冰晶护罩。蛛丝撞击其上,发出密集爆响,护罩剧烈震荡,裂缝迅速蔓延。
“撑不了多久!”她喊道。
钟七安目光扫过四周,忽然注意到暗河边缘有一块凸起的岩石,形状奇特,似人为雕琢。他脑中电光一闪——莫非是机关?
他冒险冲向河边,一掌拍向岩石。
轰!
水流倒卷,石壁轰然开启,露出一条更深的隧道。
“进来!”他大吼。
华瑶撤去护罩,飞身跃入。钟七安紧随其后,刚踏入,身后通道便彻底被蛛网封死。
隧道内一片漆黑,唯有脚下河水泛着幽绿荧光。
“这是……荧骨藻?”华瑶蹲下查看,“只有极阴之地才会生长,传说它们吸收死人怨念而生……”
钟七安神色凝重:“看来这条路,曾埋葬过不少人。”
话音落下,水中忽然泛起涟漪。
一道模糊人影缓缓浮现, лnцo 扭曲,口唇开合,却无声。
“亡魂?”华瑶后退半步。
钟七安拔剑在手,冷冷注视。
那影子缓缓抬起手,指向隧道深处,随后消散。
“它在指引我们。”他说。
“也可能是陷阱。”
“但我们没得选。”
两人继续前行,气氛愈发压抑。每隔一段距离,水中便浮现出一道身影,姿态各异,皆指向同一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微光。
出口!
可当他们踏出隧道,眼前的景象却让二人僵立当场。
那是一座巨大的地下祭殿,穹顶镶嵌着万千萤石,如星空倒悬。中央矗立着一座双面铜镜,一面映照现实,另一面却是一片虚无黑洞,仿佛吞噬一切光线。
而在镜前,摆放着三具棺椁。
最左侧刻着“钟”字。
钟七安浑身一震。
那是……他家族的徽记!
他一步步走近,手指颤抖地抚上棺盖。尘埃簌簌落下,露出下面一行铭文:
“钟氏七代,守钥不辱,血尽而终。”
他呼吸几乎停滞。
家族覆灭之夜,父母惨死,弟妹失踪……原来他们并未真正死去,而是被带到这里,成了某种仪式的牺牲品?
“七安……”华瑶轻唤,声音带着不忍。
他没有回头,只是死死盯着那具棺材。
“柳青霜……你究竟瞒了什么?”
就在这时,铜镜突然嗡鸣。
黑洞般的镜面泛起涟漪,一道低沉嗓音缓缓响起:
“钥匙齐聚之日,便是吾归来之时……孩子,你终于来了……”
钟七安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镜面。
那声音……竟与他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一模一样!
“你……是谁?”
镜中光影扭曲,渐渐凝聚成一张模糊的脸。
苍白,熟悉,却又充满诡异笑意。
“我是你遗忘的过去……也是你无法逃避的命运。”
华瑶突然抱住胸口,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了?”钟七安急忙扶住她。
只见她颈侧浮现出一道赤红纹路,正沿着皮肤蔓延,形如蛇形烙印。
而那纹路的起点,正是她胸前的玉佩。
玉佩此刻正在发烫,表面符文自动流转,竟与铜镜产生了共鸣!
“不……不要……”华瑶痛苦地摇头,“我不想变成它……娘说过……一旦共鸣……我就不再是人……”
钟七安紧紧抱住她,厉声质问镜中:“你对她做了什么?!”
镜中人脸轻笑:“她本就是我的容器之一……九十九世轮回,只为等待血脉觉醒……而你,钟七安,你的家族,不过是看门的狗罢了……”
“闭嘴!”钟七安怒吼,挥剑斩向铜镜。
剑锋触及镜面,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反弹,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石柱上。
咳出一口血,他挣扎欲起,却发现四肢沉重如铅。
这殿中有禁制!
镜中声音继续回荡:“三日后,月蚀降临,虚镜开启,湮灭重启……你们逃不掉的……因为……你们本就是宿命的一部分……”
笑声渐远,铜镜恢复平静。
殿内重归死寂。
钟七安瘫坐在地,望着昏迷的华瑶,眼中第一次浮现出近乎崩溃的恐惧。
他不怕死。
他怕的是真相。
怕的是自己追寻大道的一生,不过是一场被预设好的骗局。
怕的是他所守护的一切,终将亲手毁灭。
远处,暗河再次泛起涟漪。
这一次,水中浮现的,是无数张脸——有他的父母,有华瑶的师父,有玄冥子模糊的身影,还有……一个身穿正道盟主服饰的女人,面容冷峻,正是柳青霜。
她们齐声低语:
“醒来吧,宿命之子……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