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封从江城市寄出的、承载着胡连山夫妇绝望中最后希望的举报信，如同3枚被命运之手掷出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投入了庞大国家机器的信函处理系统。它们经过分拣、扫描、登记，循着既定的行驶路径，开始了各自的旅程。
寄往燕京华国纪委的那一封，在信访室巨大的信件分拣台上，并没有立刻引起注意。直到3天后，一位戴着棕色老花镜、经验丰富的老办信员在初步筛选时，看到了信封上略显稚拙却用力深刻的字体“举报国旺农险江林省分公司江城中心支公司总经理魏前卓、副总赵建国等人严重违法违纪材料”，以及内页那密密麻麻、记录着时间、金额、人名的陈旧笔记本复印件。
老办信员眉头微蹙，他尤其注意到“虚增农险标的”“套取国家财政补贴”“行贿地方官员刘正康、邹广林”等字眼。农业保险、财政补贴、地方官员，这几个关键词的组合，让他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没有犹豫，在这封信的登记表上，用红笔郑重地标注了“涉及政策性农险与地方官员，线索具体，建议重点核查”，并按照程序，将其转给了负责金融领域腐败线索的核查部门。
1天后，一份带着红色机要印章的转办函，从燕京发出，通过严密渠道，送达了江林省纪委。函件措辞严谨，但分量极重：“……群众反映问题线索具体，涉及政策性农业保险资金安全及可能的地方官员滥用职权，性质严重，请江林省纪委高度重视，立即组织精干力量予以初步核实，并于60日内将核查情况正式上报纪委总部。”
正是这封来自最高纪检监察机关的转办函，让这封原本可能按常规流程转交国旺农险内部纪检部门处理的举报信，瞬间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先级。
省纪委信访室主任李明拿到文件袋时，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他拆开文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封红色的转办函。
他深吸一口气，戴上眼镜，开始仔细审阅随函附上的举报材料。越看，他的脸色越凝重。笔记本上的记录虽然杂乱，但时间、事项、金额、关联人物（尽管有些用了代号）脉络依稀可辨，尤其是反复出现的“魏总”、“刘市（后标注刘正康）”、“邹区”、“钱站”等称谓，以及“玉米虚增八千亩，财政补贴多出xxx万，公司保费多收xxx万，按x成分账”、“生猪头数虚报一万二，同上处理”、“给刘医供体协调费xx万，通过文汇公司走账”、“邹要现金，已送xx万，在车里给的”等字样，触目惊心。
“刘正康……”李明盯着这个名字，心头一凛。这可是省卫健委的党组副书记、副主任，副厅级实职干部，省管干部序列中的人物。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拿起内线电话：“小陈，马上通知刘副主任，还有三室、四室的主任，半小时后到三楼小会议室开紧急会议，有重要线索需要研判！”
半小时后，省纪委小会议室里气氛肃穆。椭圆形的会议桌前坐着五六个人，除了分管信访和案件的副书记、常委，还有相关纪检监察室的主任。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李明主任汇报的声音和偶尔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综上所述，虽然举报材料形式粗糙，出自涉案人员胡泉之父的转交，但内容指向明确，部分信息可与我们之前掌握的一些零散线索相互印证。特别是涉及副厅级干部刘正康，以及江城市隆丰区区长邹广林，事关重大。加之燕京总部明确要求核查并反馈，我认为，必须立即向张海杰书记报告，并考虑对刘正康采取必要措施，同时协调金融监管部门和企业上级纪委，对国旺农险江城公司的问题展开全面调查。”李明汇报完毕，看向坐在主位的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周振国。
周振国年近55，头发却已花白，但目光锐利如鹰。他缓缓摘下老花镜，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上的材料，沉默了片刻。这片刻的沉默，让会议室里的压力倍增。
“材料我看了。”周振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虚增农业保险标的，套取中央和地方财政补贴，这是掏空惠农政策的根基，是趴在农民身上吸血！还牵扯到我们的地方领导干部，可能形成利益链条、腐败窝案。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坏！”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李主任的判断我同意。这不是普通的举报信，这是捅开了一个可能很深的脓包。燕京来了转办函，这就是命令，也是支持。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坚决查处！”
他看向分管案件的副书记：“老刘，你立即让信访室起草一份简要报告，附上核心线索，我马上亲自去向张海杰书记汇报。同时，四室牵头，成立‘刘正康案’专案组，从县市抽调精兵强将，做好对刘正康立案审查调查及采取留置措施的一切准备，等张书记向省委汇报，省委一批，立即动手！
三室配合，同时密切关注隆丰区邹广林的动向，协调江城市纪委做好预案。另外，立即以省纪委名义，正式向国旺农险总公司纪委通报情况，要求他们立即派员介入，对其下属江城公司的问题展开内部调查，并做好与控制涉案人员、封存证据的衔接。”
“是！”几位负责人齐声应道，表情严肃。他们知道，一场硬仗即将开始。
当天下午，省委书记秦岳山办公室。听完张海杰的汇报，秦岳山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拿起那份笔记本复印件，翻看了几页，尤其看到那些虚增的数字和行贿记录时，眉头紧锁。
“触目惊心啊，海杰同志。”秦岳山放下材料，语气沉重，“农业保险是国家重要的支农惠农政策，每年投入大量财政资金，为的就是给农民兜底，防范自然风险。居然有人把它当成‘提款机’，上下其手，内外勾结！这不仅是经济犯罪，更是严重的政治问题，破坏的是党和政府在农民心中的形象，侵蚀的是我们执政的根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省委大院郁郁葱葱的树木，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目光坚定：“省纪委的意见我完全同意。立即按程序办理，对刘正康实施留置。要彻查！不管涉及到谁，不管涉及到哪个层级，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要注意，一是严格依规依纪依法，把案子办成铁案；二是加强协调，与金融监管、公安、审计以及国旺农险总公司密切配合，形成合力；三是注意方式方法，特别是要确保江城公司那边正常的农险理赔工作，尤其是胡泉诈骗案的善后赔付，不能受影响，不能因为我们的调查，让受损农户雪上加霜，这是底线！”
“请书记放心，我们一定坚决贯彻落实您的指示，把案子查清查透，维护纪法尊严，保障农民利益！”张海杰郑重表态。
省委的批准如同发令枪。省纪委的机器高效运转起来。专案组秘密成立，成员来自四室、三室以及从县区监委抽调的专业人员。对刘正康的个人及家庭情况、社会关系、资产状况等进行外围摸排的同时，制定详细的审查调查方案和留置预案。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所有行动都在绝对保密中进行。
3天后的上午九点十分，省卫健委办公楼，一切如常。刘正康像往常一样，提前二十分钟来到办公室。他今天特意换了一件崭新的浅蓝色衬衫，系了一条稳重的深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然而，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眼下的乌青比往日更重，尽管极力掩饰，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和不安。这几天，他过得心惊肉跳。先是得知国旺农险江城公司出大事，魏前卓被监管部门检查组盯上，接着又隐约听说胡泉跑路后可能留了东西。
他几次想给魏前卓打电话，都强行忍住。他给自己打气：自己收钱都很小心，大部分通过儿子的公司走账，现金交易极少，而且时隔几年，应该查无实据。只要魏前卓不开口，自己就是安全的。
他刚泡好一杯茶，准备像往常一样先浏览一下内网文件，秘书轻轻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异样：“刘主任，省纪委的同志来了，说有重要事情需要向您了解。”
刘正康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晃，几滴热茶溅到了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哦？纪委的同志？请他们进来吧。”
门开了，省纪委第四纪检监察室主任张涛带着两名年轻的纪检干部走了进来。张涛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目光沉稳，穿着一件普通的深灰色夹克，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让办公室的空气仿佛降低了温度。
“刘正康同志。”张涛没有寒暄，直接出示了工作证件和相关文书，“我们是省纪委工作人员。经省委批准，现因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省纪委决定对你立案审查调查，并采取留置措施。这是《立案通知书》和《留置决定书》。请你签字，并配合我们的工作。”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留置”两个字清晰入耳时，刘正康还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大脑一片空白。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伸手去端茶杯，想借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慌乱，手却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摔得粉碎，茶叶和水渍溅了一地。
“我……我……”刘正康的声音干涩嘶哑，“张主任，这……这是不是有误会？我一向……一向廉洁奉公……”他徒劳地辩解着，眼神慌乱地扫过张涛毫无表情的脸，又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秘书，却发现秘书早已低下头，退到了一边。
“是不是误会，我们会查清楚。现在，请跟我们走。”张涛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名年轻的纪检干部上前一步。刘正康腿一软，几乎站不稳，被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了胳膊。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的后背。他被搀扶着，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经过秘书身边时，他看到秘书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走廊里，已经有其他办公室的人听到动静，悄悄探头张望，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刘正康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巨大的羞耻感和灭顶的恐惧将他彻底淹没。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苦心经营几十年的一切，地位、名誉、家庭，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场行动也在国旺农险江城中心支公司悄然展开。省公司纪委书记陈明辉带队，与江口县监委的同志汇合后，没有通知任何人，两辆不起眼的轿车直接驶入了公司大院。
此时，魏前卓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他刚刚跟赵建国通完电话，得知东南亚那边对胡泉的“处理”似乎遇到了麻烦，胡泉的口供不尽不实，交代的材料地址也没找到，这让他心烦意乱。保监那边的检查组虽然这几天似乎把重心放在了监督赔付上，但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那几个人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妈的，夜长梦多！”魏前卓狠狠掐灭手中的烟头，对着刚进门的赵建国低吼道，“建国，你再催催那边！加钱！只要让他永远闭嘴，把他知道的东西挖出来毁掉，多少钱都行！不能再拖了！”
赵建国也是一脸晦气：“魏总，我催了！那边说胡泉那小子嘴硬得很，还留了一手，说什么核心的东西在什么加密网盘，只有他自己能操作，他们也不敢真的把他弄死，怕拿不到东西……我看，是不是再想别的办法？或者，咱们也准备一下退路？”
“退路？”魏前卓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现在还能往哪儿退？王兵他们就蹲在这里！我们一动，就是不打自招！关键是胡泉！他必须……”话没说完，办公室的门被直接推开，没有敲门。
魏前卓的火气“噌”地冒了上来，转头就要骂人：“谁他妈……”然而，当他看到面无表情走进来的陈明辉，以及陈明辉身后那些穿着西服、神色冷峻的陌生面孔时，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四肢瞬间僵硬。
赵建国也愣住了，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魏前卓。”陈明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经国旺农险省公司党委研究，并报请总公司纪委批准，现因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决定对你立案审查调查。同时，江口县监委依法对你采取留置措施。请配合。”
“留……留置？”魏前卓脸色惨白如纸，眼珠瞪得几乎要凸出来，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腿撞在身后的老板椅上，椅子“吱呀”一声被撞开，“陈书记！这……这是从何说起？我……我正在全力处理胡泉诈骗案的善后，我……”他语无伦次，试图抓住“积极善后”这根最后的稻草。
“你的问题，不仅仅是胡泉诈骗案。”陈明辉打断他，目光如刀，“虚增农业保险标的，套取财政补贴和保费，虚列费用，贪污公款，行贿国家工作人员……这些，你心里应该清楚。”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魏前卓的心上。他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旁边的赵建国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眼看两名监委工作人员向他走来，他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下意识地尖叫：“不关我的事！都是魏总让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听命行事啊！”
“赵建国！”魏前卓猛地扭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绝望。
“有什么话，到规定的地方，慢慢说。”陈明辉不再看他们，对随行人员吩咐道，“带走！立即查封财务部、业务部、办公室所有相关文件、账册、电子设备，冻结公司及涉案人员相关银行账户，控制所有中层以上管理人员，逐一谈话！”
命令一下，整个公司瞬间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调查组人员训练有素，迅速分头行动。财务室、业务部的门被贴上封条，电脑主机被贴上标签准备扣押，工作人员被要求待在工位不得随意走动。员工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魏总和赵副总，被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带上不同的车辆，绝尘而去。压抑的惊呼声、窃窃私语声在各个角落响起。
“魏总被带走了？是纪委和监委！”
“天啊，真的出大事了！”
“是不是因为胡泉那个案子？”
“我看不止，没听刚才说吗，什么虚增标的，贪污行贿……”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临时检查组办公室里，王兵、赵旭、小马、文筠站在窗前，目睹了楼下发生的一切。小马和文筠满脸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赵旭则用力揉了揉脸，低声道：“我靠……真的动手了？还是总公司和监委联合行动？这动静……比我们想象的大多了！”
王兵虽然也心中巨震，但相对冷静。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跟随着被带走的魏前卓，直到车辆驶出大院。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是简单的对胡泉诈骗案管理责任的追究。“看来，有我们不知道的、更严重的事情被捅出来了，而且直接惊动了高层。魏前卓完了，但这案子，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