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偌大、奢华却显得格外空旷的包厢里，此刻只剩下魏前卓和侯娇娇，以及满桌几乎未动、早已失去热气的精美佳肴。压抑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只有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嗡嗡声，更添几分烦闷。
侯娇娇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叫了一句：“魏总……我……”
魏前卓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恶狠狠地瞪着她，把一晚上的憋屈和怒火都倾泻到她身上：“都是你个没用的东西！平时在公司里不是挺能来事的吗？啊？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连个毛头小子都搞不定！白长了一张脸！”
侯娇娇委屈得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低下头不敢再说话，肩膀微微耸动。她心里也充满了委屈和怨气，明明是魏前卓自己出的馊主意，现在碰了钉子，却把责任全推到她一个女人身上。
魏前卓烦躁地抓了抓已经有些凌乱的头发，像一头困兽在笼子里踱了两步，也知道冲侯娇娇发火毫无意义，纯粹是情绪宣泄。刘中海的话虽然难听刺耳，但句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他最害怕的地方。王兵这块骨头实在太硬，太难啃，指望通过一顿饭就让他高抬贵手，看来是彻底没戏了。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了，而且动作要快！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晚上9点了。他对仍在抽泣的侯娇娇挥挥手，语气疲惫而不耐烦：“行了行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赶紧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回江城！”
深夜十一点多，国旺农险江城中心支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大部分窗户已经漆黑一片，只有顶层总经理办公室的灯还孤零零地亮着，像黑暗海面上唯一的航标，却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浓得呛人。魏前卓回来后，连家都没回，立刻秘密召见了自己的绝对心腹，分管业务的副总经理赵建国和财务部经理钱秀丽。这两人都是跟他打拼多年的老部下，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他此刻唯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
赵建国五十岁左右，身材干瘦，眼神精明，是公司的老业务，各种门道清楚得很。钱秀丽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严谨干练，是魏前卓一手提拔起来的，掌管着公司财务的核心机密。此刻，两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尤其是听到魏前卓描述完晚上见王兵的情况以及刘中海最后那番近乎“划清界限”的警告之后。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看来这次他们绝对是动真格的了，这个姓王的小子，是个六亲不认、软硬不吃的狠角色。”
魏前卓瘫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领带歪斜，头发凌乱，完全没了平日的派头，声音沙哑而沉重，“胡泉这事，估计是捂不住了，现在最关键的是，火必须控制在胡泉这一层，绝对不能烧到我们身上，更不能烧到……更不能引爆那颗最大的雷。”他说到“最大的雷”时，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
赵建国和钱秀丽闻言，心脏都是猛地一沉，后背发凉。他们当然知道魏前卓说的“那颗最大的雷”指的是什么。
那是2年前，江城市政府为了化解医疗纠纷风险，推动全市所有公立医院统一投保医疗责任险和公众责任险的庞大项目。
这可是一块足以让任何保险公司眼红心跳的超级大蛋糕，保费规模巨大，利益牵扯极深。当时国旺公司无论是在公司实力、业界口碑还是政府资源上，在众多强大的竞标者中都丝毫不占优势。
为了拿下这个足以让公司业绩和利润飙升、也能让他个人获得巨大好处和地位的项目，魏前卓当时真是绞尽了脑汁，最后把宝押在了当时分管卫生、文教、体育等工作的副市长刘正康身上。刘正康当时虽说分管的部门一般，但由于刚入了常，在江城权势正盛。他的儿子刘斌，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打着创业的旗号开了一家什么业务都敢接的“招标咨询公司”。
魏前卓通过一个极其可靠的中间人搭上线，与刘斌达成了秘密“协议”：由国旺公司想办法，从公司账上套取一大笔现金，然后以“项目咨询费”、“市场推广费”等看似合规的名目，支付给刘斌的“招标咨询公司”。
这笔钱，实质上就是用来请托刘正康在关键的招标评审环节“打招呼”、“倾斜关照”的贿赂款。事成之后，国旺公司果然“奇迹般”地中标，顺利拿到了江城数十家大中型公立医院的医责险和公众责任险保单，赚得盆满钵满。
这笔贿赂款，数额极其巨大，而且走得是完全见不得光的账外循环，财务处理上做了极其复杂的伪装，但终究是违法违规套取的资金。如今，刘正康已经高升到省卫健委当了排名第二的副主任，据说还要接主任的班，位高权重。
而当初套取费用、做平账目的那些原始凭证、审批流程，虽然经过精心伪装和部分销毁，但真要遇到王兵这种带着尚方宝剑、一查到底的狠角色，很难保证不露出马脚。
一旦这件事被捅出来，那就绝对不是胡泉那种“职务侵占”的级别了，而是涉及向现任重要岗位的厅级领导干部行贿的重罪！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们三个，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掉，下半辈子恐怕都要在牢里度过了！
“魏总，您的意思是……”赵建国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魏前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决绝，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坐直身体，双手按在办公桌上，语气斩钉截铁：“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所有问题，所有罪名，都往胡泉身上推！咬死了，就说他利用职务便利，侵吞保费是实，另外，我们还在内部自查中发现了新的疑点，怀疑他可能还伪造单证、虚报理赔，套取公司资金，中饱私囊！我们管理层也是受害者，是被他这个蛀虫、败类长期蒙蔽了！我们负有失察的责任，但绝不是共犯！”
钱秀丽脸上血色尽失，扶了扶眼镜，犹豫道：“可是，魏总……那些当时为了……为了那个项目套取费用的账，虽然做得隐蔽，用了很多关联公司过桥，发票也尽量找了真的，但时间点、资金流向，如果省局的人铁了心要查，顺着资金流一寸寸地捋，很难保证完全对不上啊，特别是金额这么大……”
“那就把水彻底搅浑！”魏前卓猛地打断她，眼神凶狠，“把所有可能牵扯到那笔钱的凭证、记录、审批单，能销毁的立刻、马上、秘密销毁！特别是经手人少的、敏感的原始单据！
实在无法销毁或者有电子留痕的，就想办法做成是胡泉利用财务审核漏洞、勾结外部人员做的假账！把水搅浑，制造疑点！反正他现在人跑了，下落不明，死无对证！只要我们三个人口径高度一致，咬死了不知情，完全是胡泉个人所为，再加上我们在案发后‘主动’向公安机关报案，强调我们也是受害者，并且积极‘追赃挽损’，态度端正，或许还能争取个管理失职的从轻处理！最多是罚款、处分、免职！但人还在外面！”
他环视着面前这两个面色惨白、冷汗直冒的心腹，语气充满了威胁，也带着一丝蛊惑：“老赵，秀丽，咱们共事这么多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件事’要是漏了，犯罪的后果是什么，你们心里清楚！现在，把所有的锅都甩给胡泉，我们最多是失察，是管理混乱，是罚酒三杯！起码人还在外面，还有翻身的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明白吗？明白现在的轻重缓急吗？！”
赵建国和钱秀丽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他们深知魏前卓说的完全是事实，那个雷一旦爆炸，大家全都完蛋。相比之下，承认管理不善，让一个已经失踪、大概率已经逃往国外的胡泉背下所有罪名，无疑是当前唯一能看到的、最“优”的、也是最能保命的选择。虽然这也风险极大，但两害相权取其轻。
赵建国猛地一咬牙，脸上横肉抽搐了一下，狠声道：“妈的！就这么干！魏总，我听您的！所有问题都是胡泉那个王八蛋的！我们也是被他骗了！”
钱秀丽也艰难地点点头，声音颤抖：“账面上的事情……我……我会尽快想办法，能弥补的漏洞连夜弥补，不能弥补的……就往胡泉可能接触到的环节引，把线索搞乱……”
“好！要的就是这个态度！”魏前卓稍微松了口气，但眉头依然紧锁得像一团乱麻，“另外，检查组那边，虽然王兵那里是块铁板，攻不破，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了解他们的调查方向和进度。
那个姓马的小孩在江口有亲戚，文筠是个年轻女孩子，社会经验少，看看能不能从他们身边找到什么突破口，比如通过他们的同学、朋友，或者家里的老人，侧面打听一下，或者……试试其他方法。但是记住！”
他语气骤然变得极其严厉，“要非常非常小心！绝对不能用任何可能留下把柄的愚蠢手段！特别是送钱送物，想都别想！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不能再授人以柄！一切行动，都要向我汇报！”
“明白！”赵建国和钱秀丽齐声应道，虽然心里依旧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但一条看似唯一的“生路”已经摆在面前，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三个人再次将头凑到一起，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开始仔细地商讨起各种具体的细节问题以及相应的对策来。他们要商量好该怎么去统一口径以应对那些有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还要思考一下怎样才能让那份所谓的内部自查报告
看起来更完美无缺；甚至连应该如何巧妙地引导调查人员的注意力都需要考虑周全……就这样一直讨论到凌晨一点多的时候，这三个人才终于结束了这次漫长而紧张的会议。此时的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是极度的忐忑与不安，仿佛整个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一般。最后，他们就像是三道幽灵似的，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那座此刻显得格外死寂冷清的办公大楼。
一场坚固而危险的“攻守同盟”在浓浓的夜色掩盖下达成。所有的脏水、所有的罪名，都被准备无情地泼向那个失踪的、无法自辩的胡泉。
然而，他们三人心知肚明，纸终究包不住火，王兵那双锐利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和他所带来的专业调查团队，就像一把已经启动的高精度钻头，正在一层层剥开他们精心伪装、看似坚固的外壳。真正的风暴，正在加速酝酿，离爆发或许只有一步之遥。
而此刻，在江口县那家简陋却干净的小宾馆房间里，王兵正伏在靠窗的书桌前疾书，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而坚定的侧脸。他将白天走访农户的详细情况、取证要点，晚上饭局上刘中海、魏前卓等人的言行举止、神态变化以及自己的分析判断，还有对下一步调查的重点思路，都详详细细地记录在保密笔记本上。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他的心弦。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让他坚信不疑：在胡泉案的深处，潜藏着一条庞大得令人咋舌的“大鱼”！
而此刻，国旺公司管理层所表现出的那种超乎寻常的反应——简直就是穷途末路时的垂死挣扎啊！这无疑进一步证实了他之前的推断。这些人究竟在恐惧什么？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分公司经理竟敢胆大妄为地挪用保费吗？显然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