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足足有一分钟，张立明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魏前卓，又扫过他身后的副总们，最后落回魏前卓脸上。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看似理解的意味：
“魏总，你们这个自查报告，我听了。态度是端正的，认识也是深刻的。尤其是对胡某某个人问题的揭露，以及公司管理漏洞的反省，初步看，方向是对的。”
魏前卓心里一松，赶紧接话：“谢谢张处的理解！我们确实感到非常痛心，也下定决心要彻底整改……”
张立明抬手，轻轻打断了他：“嗯，有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正视问题、解决问题。既然你们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初步明确了责任，那么当前最紧迫的，就是行动。”
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我提几点具体要求：第一，立即按照你们报告里说的，启动内部问责程序，对涉及疏漏的管理人员，该处分的处分，该调整的调整，绝不姑息。
第二，全力追缴损失，最大限度挽回国家财政资金和公司资产的损失。第三，也是最关键的，针对这次暴露出的问题，要深刻剖析根源，举一反三，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整改方案，堵塞制度漏洞，坚决杜绝类似问题再次发生。”
魏前卓连连点头：“是是是，张处指示得非常及时、非常正确！我们一定坚决落实，立刻执行！”
张立明微微颔首，继续说道：“另外，你们这个自查报告，回去后尽快形成一个正式、详尽的书面材料，把所有情况、数据、处理意见都写清楚，盖上你们公司的公章，最晚明天上午，交给赵旭同志。这既是对检查组的一个正式交代，也是你们公司内部整改的依据。”
“没问题！我们连夜整理，明天一早准时送到！”魏前卓答应得异常爽快，心里那块大石头似乎落下了一半。张处长似乎接受了他们的“断尾”方案，只要能把主要责任框定在胡经理身上，把涉及金额压下来，这场风波或许就能平稳度过。
“好，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张立明站起身，“希望国旺公司能够真正吸取教训，把整改工作落到实处。检查组会持续关注的。”
“请张处和检查组放心！我们一定痛改前非！”魏前卓带着班子成员，毕恭毕敬地将张立明一行人送到电梯口，直到电梯门关上，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回宾馆的车上，气氛依旧沉默。赵旭和王兵都敏锐地察觉到，张立明副处长在会议室里的表态，似乎过于“温和”了，这与他们昨晚判断的严重性以及张立明亲自赶来的举动，有些不太相符。但两人都很沉得住气，没有急于开口询问。
回到宾馆，张立明示意赵旭和王兵跟他进到里间。关上门，他脸上那层公式化的平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坐。”张立明自己先坐下，揉了揉眉心，“老魏刚才在那里，唱了一出好戏啊。”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赵旭和王兵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此。赵旭谨慎地开口：“张处，您的意思是……魏前卓的报告水分很大？”
“何止是水分大？”张立明冷哼一声，“简直就是避重就轻，丢卒保帅！把所有问题推给一个已经跑路的胡经理，把可能涉及系统性、团伙性的问题，缩小为个人道德败坏的偶发事件，把预估巨大的涉案金额，轻描淡写地说成是一小部分追缴款。你们信吗？”
王兵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很难让人相信。数据比对结果显示，异常投保户数量不少，模式也有相似性，不太可能是一个人能完全操控的。而且，胡经理之前是农险部副经理，后来才去的江口县支公司，有些发生在他调任前的异常保单，解释不通。”
赵旭补充道：“而且，魏前卓在汇报时，虽然表情沉痛，但眼神闪烁，尤其是在提到具体金额和责任界定时，有明显的回避迹象。他的副总和农险部经理，也显得过于紧张，不像是仅仅承担管理失察的样子。”
张立明赞许地点点头：“你们观察得很仔细。这个魏前卓，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蒙混过关？他太小看我们了，也太小看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在来之前，我已经电话向局主要领导同志详细汇报了这里的初步发现。领导指示非常明确：农险资金是惠农资金，是高压线，谁敢动，就必须坚决查处，绝不手软！这件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
赵旭和王兵神情一凛，意识到省局领导的决心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
张立明继续说道：“之所以刚才我没有当场戳穿魏前卓，是基于两点考虑：第一，稳住他们。如果我们当场表示强烈质疑，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了更充分的时间去串供、销毁证据。第二，我们需要一个更名正言顺、力度更大的介入方式。”
他看向赵旭和王兵，目光锐利：“现在，我正式传达省局的决定：鉴于国旺公司江城中心支公司农业保险业务存在的重大嫌疑和风险，原农险检查即刻转为专项稽查！检查组升级为专项稽查组，我任组长，赵旭任副组长，王兵同志作为核心成员。稽查目标，就是彻底查清国旺公司农险业务的违规违法问题！”
“是！”赵旭和王兵同时应道，感到肩上的担子陡然加重，但也充满了干劲。
“光靠我们检查组这几个人，力量是不够的，尤其是面对可能存在的阻力和复杂的调查。”张立明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深意，“所以，经省局领导协调，这次专项稽查，要求江城分局全面配合！”
他特意在“全面配合”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然后看了看赵旭和王兵的反应，才缓缓说道：“领导已经和江城分局的主要负责人通过气了。希望他们能看出来个眉眼高低，真正负起属地监管责任。如果还是像之前那样……哼。”
张立明没有把话说完，但赵旭和王兵都明白那声冷哼背后的含义。省局显然对江城分局此前在国旺公司监管，尤其是胡经理挪用保费事件处理上的迟缓和不力，已经表达了不满。这次既是给江城分局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王兵心里暗道：看来省局这是动真格的了，连属地分局都敲打了。国旺的老魏这次真是悬了，这要是查实了，肯定不是行政处罚能了事的，绝对要移交给纪委甚至公安经侦，弄不好真要进去。
他下意识地提醒自己，在后续调查中更要严守纪律，注意方式方法，和国旺公司的人保持距离。
赵旭想的则是如何有效利用分局的力量，同时又确保稽查组的主导权和调查方向不被干扰。“张处，那和江城分局的对接，以及具体的工作安排？”
“我马上给江城分局的分管副局长宋晓晔打电话，请他过来一趟，当面部署。”张立明看了一眼手表，“你们俩抓紧时间，把现有的证据再系统梳理一遍，特别是王兵做的数据比对分析，形成一份更扎实的线索材料。等分局的人到了，我们要开个短会，统一思想，明确任务分工。”
“明白！”赵旭和王兵立刻起身，回到外间办公室，开始紧张地工作。
大约半小时后，江城分局的宋局长带着保险监管科科长匆匆赶到了驻地。宋局长五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脸色明显有些不太自然，显然已经感受到了来自省局的压力。
张立明没有过多寒暄，直接主持召开了稽查组第一次会议。他首先通报了国旺公司农险业务存在的重大嫌疑和省局决定开展专项稽查的决定，然后由赵旭简要介绍了目前已掌握的线索和疑点。
王兵配合着赵旭的讲解，在笔记本电脑上展示了关键的数据比对结果。当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零记录”投保和巨大的数量差异时，江城分局的几位领导脸色都变得非常凝重。监管科科长的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立明严肃地说：“宋局，各位，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国旺公司的问题，可能非常严重，不仅涉及监管套利，更可能涉及骗取财政补贴和保险赔款，是严重的违法违规行为，甚至可能构成犯罪！
省局领导高度重视，要求我们务必彻查清楚。这次专项稽查，需要江城分局全力支持与配合。这不仅是对国旺公司负责，也是对我们监管工作自身负责。”
宋局长立刻表态：“张处，省局的决策非常及时、非常正确！国旺公司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我们分局作为属地监管机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深感惭愧和内疚！
请省局放心，请张处放心，江城分局坚决服从省局安排，一定抽调最精干的力量，全力以赴配合稽查组工作！要人给人，要力给力，绝不姑息，绝不护短！”
他转头保险监管科长命令道：“你们立刻安排，监管科除去交叉检查的人之外，全部投入到这次专项稽查中来！一切行动听从张处长和赵科长的指挥！”
“是，宋局！”保险监管科长连忙答应。
张立明对宋局长的表态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好，有宋局这个态度，我们就放心了。时间紧迫，任务艰巨，我们直接分工。赵旭，你负责总协调，并牵头与纪检监察、公安等部门的对接预案。王兵，你继续负责数据分析和线索挖掘，你是我们这次稽查的技术核心，要充分发挥你的专业优势，把数据里面的猫腻都给我挖出来！”
他看向宋局：“宋局，请你负责协调分局力量，配合赵旭和王兵开展工作。特别是现场检查、人员谈话、调取银行流水等方面，需要分局出面协调和执行的，由你主要负责。
王志，你熟悉情况，负责提供国旺公司的历史监管档案、以往检查情况，并配合王兵同志进行数据核实和外围调查。”
分工明确后，张立明强调了几点工作纪律：一是保密，所有调查内容仅限于稽查组内部知悉，严禁外泄；二是效率，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取得突破；三是合规，所有调查手段必须依法依规。
会议结束后，江城分局的领导立刻回去安排人手。办公室里只剩下张立明、赵旭和王兵。
张立明对王兵说：“王兵，你现在重点要做的，是把数据线索进一步细化、具体化。比如，把这些异常保单对应的具体经办人、复核人、审批人列出来；把资金流向，特别是赔款支付的对象账户，尽可能梳理清楚。我们要用扎实的证据链来说话，不能给他们任何狡辩的机会。”
“明白，张处。我马上着手做。”王兵感受到巨大的信任，同时也感到压力倍增。
赵旭对张立明说：“张处，根据目前的情况，我建议下一步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由王兵继续深化数据分析，我们内部称之为电子战；另一方面，要尽快启动地面战，根据数据分析锁定的重点线索，对部分异常突出的养殖户进行突击现场核查，核实其真实的养殖情况和受损历史。
同时，可以适时对国旺公司农险部的重要岗位人员，比如核保、理赔、财务等环节的经办人和负责人，进行监管谈话。”
张立明表示同意：“思路是对的。现场核查很重要，眼见为实。可以让分局的同志牵头去跑，但要派我们信得过的人跟着。
人员谈话要讲究策略，先从外围、从压力较小的岗位入手，逐步深入。你们制定一个详细的行动计划，报我看过之后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