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目一阖,敛心神,万缘放下,将一身精神尽数沉于指下寸口。
滑、数、弦、紧……
那内门女弟子跪在数尺之外,身子微微前倾,大气也不敢稍出。
她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陈默的面庞,那眼神变幻不定,时而焦灼,时而怀疑,时而又升起一丝渺茫的期盼。
她实在难以置信,自己孩儿的性命竟就这般草率地托付给了一个年纪轻轻的丹房童子。
陈默全不知晓旁人心思,亦无暇理会。
他只是反复体会着那细微至极的脉动变化,时而轻按,时而重压,将指下所得,与脑中背得滚瓜烂熟的医理逐一印证,辨别其中真伪,探求其后根源。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默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收回手从地上站起,转身行至白晓琳面前,深深一揖,躬身道:“回禀师姐,弟子愚钝,揣摩良久,心中约莫有了一些计较。”
白晓琳端坐如初:“讲。”
陈默沉声道:“依弟子浅见,这位小师弟所患之症,恐是‘梦鬼交’。”
此三字一出,那女弟子身子剧震。
她最怕听见的,终究还是被说了出来。
“梦鬼交”之名听来阴邪可怖,却不算什么秘闻,便是凡俗间所谓的梦遗、滑精之症。
只是此症多发于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一个六岁稚童如何会染上这等病症?
白晓琳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化的冰霜,静听下文,不置一词。
陈默不去看那女弟子的神色,只将心中所思所想尽数道出:“《丹溪心法》有云:梦则交,交则泄,总名鬼交,此证专主乎热,与带下、脱精同。病根虽多在湿热,然致病之由,却各有不同。弟子斗胆,将其归为四类。”
他将医书所学结合自己方才诊脉所得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其一,是用心过度,思虑伤脾,心火亢盛,不能下交于肾,以致水火失济,精关不固而外泄。然则小师弟年方六岁,天真烂漫,此因或可不计。”
“其二,是房劳过度,恣情纵欲,以致肾水亏涸,龙雷之火上炎,精室被扰,滑泄不禁。此多见于成年修士,与小师弟的情状亦不相符。”
“其三,是年壮气盛,相火偏旺,久旷无色欲之泄,以致精气满溢,自行而出。小师弟尚未到盛阳之年,此因也可划去。”
言及此处,他微微一顿,语气也沉重了三分。
“至于其四……其四病根在心,乃因思慕色欲而不得,邪念妄动,扰其精室,致使精乃失位,输泄而出。此病……在心,而不在身。”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直戳那女弟子的心窝。
六岁孩童,哪来什么“思慕色欲”?
这背后牵扯的只怕是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阴谋。
果不其然,那女弟子身形剧烈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
陈默心知此事不宜深究,立刻话锋一转,续道:“病因既有不同,治法亦当对症。若因气血虚亏,封藏不固,当以八物汤之属,大补气血,固本培元。若因思想成病,心神不宁,则需以安神定志之丸,辅以补药,宁心安神。然则,方才弟子诊脉,小师弟脉象滑数,指下有力,此乃湿热内蕴,邪火流窜之兆。虚不受补,安神亦无益处。”
他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白晓琳,见她神色如常,并无驳斥之意,胆气便壮了几分。
“故而,弟子斗胆揣测,当务之急,并非固涩,亦非补益,而是清热燥湿,釜底抽薪。当用知母、黄蘖以泻其火,臣以牡蛎粉、蛤粉以燥其湿,更佐青黛一味凉血解毒。诸药合用,制以为丸,早晚服之。盖因此症泰半源于湿热,只要将这股邪火清了,湿气燥了,其症或可自解。”
一番话说完,他便立于一旁,静候白晓琳的最终裁断。
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悬在半空,生怕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哪一味药用左了。
那内门师姐早已听得呆了。
她虽非丹道中人,却也听得出陈默这番话引经据典,条理分明,辨证、立法、选药、方剂,无一不是头头是道,绝非信口开河的胡言乱语。
她望向陈默的眼神已从起初的怀疑渐渐转为全然的震惊。
白晓琳静静听完,望向陈默,微微颔首。
“去抓药。”
简简单单三个字落在陈默耳中,不啻天籁。
那女弟子见白晓琳竟也认可了这丹童的诊断,心中哪里还敢存有半分疑虑,连忙爬向陈默,便要叩谢。
但她终究放心不下,忍不住又抬头望向白晓琳,颤声问道:“白师姐慈悲……只是……只是这位小师弟他,当真……当真可靠么?”
白晓琳终于正眼瞧了她一下,那目光冷得能将人冻住。
“我的人,我说他行,他便行。”
那女弟子被这目光一扫,听得此言,心头猛地一颤,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也就在此刻,她脑中电光石火般猛然省起了两件细思之下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其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丹房童子,其医术见识,竟能得到宗门丹道天才白晓琳如此斩钉截铁的认可!
这其中分量,绝非“可靠”二字可以形容,这是一种全然的信重!
其二,也是最让她感到匪夷所思的,传闻之中白师姐身负不世奇毒,性情孤僻,方圆数丈之内活物近之必死。
可这个丹童在她身旁侍立了这么久,二人相距不过丈许,他竟是安然无恙,活得好好的!
这其中所代表的意义,已远非她所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