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清晨六点四十,清远的天还没亮透,项目部的灯已经全开。
林远刚把“公开边界与数据分级方案”的目录写到白板上,手机就震个不停。第一通是街道书记,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急:
“远子,出事了。安置房那边,几十户人堵在办事大厅门口,说补偿款被你们‘透明试点’卡住了,还说——你们要把每家每户的补偿金额贴到公告牌上。”
林远手指停在笔帽上,像是被人精准戳了一下。
对手这刀卡得太“聪明”了。
资金拨付和征拆补偿,本来就敏感;一旦公开过度,是隐私风险;一旦不公开,又会被扣上“假透明”的帽子。
他没有多问一句“谁在带头”,只回了四个字:“我马上到。”
街道办门口的玻璃门被人挤得发颤,里面吵得像开锅。有人拿着手机拍公告牌截图,有人指着工作人员喊:
“你们说透明,透明在哪?钱呢!”
“我家身份证号是不是也要贴出去?贴出去谁负责!”
“你们别拿试点做实验!”
书记看到林远,像抓到救命绳,迎上来:“最麻烦的是两件事——第一,财政那边确实把这批拨付退回来了,说要补材料;第二,这个‘要公开到户’的谣言传得太快。”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都快被逼哭了。林远扫了一圈,没先讲话,而是走到墙边,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上写下四行字,字很大:
补偿款是否拨付:可公开(汇总)
拨付卡点原因:可公开(流程与责任)
到户金额与身份信息:不可公开(隐私)
个人查询通道:必须提供(可验证)
他转身,面对人群,声音不高但足够稳:
“大家先听我说清楚两件事。
第一,我们不会、也不允许把任何一户的补偿金额、身份证号贴到公告牌上,那是违法的。
第二,钱现在确实慢了,但慢在哪里、谁负责、最晚什么时候更新——今天我们会写到公告上,写得清清楚楚。”
人群里立刻有人怼:“你说不会贴就不会贴?那透明呢?你不贴我们怎么信?”
林远没跟情绪对打,他只把“透明”换成“可验证”:
“你不用信我,你只需要能验证。
从今天开始,公告牌只公布三组数字:已核对户数、已提交户数、已拨付户数,每天固定时间更新。
每一户如果要查自己的金额,走个人查询通道:拿身份证到窗口,工作人员当场调档给你看,留痕签字。
——公开的是进度和责任链,隐私只对本人可见,但本人能查到、能签字、能留痕。”
这番话落下去,人群的声音没有立刻消失,但明显从“炸锅”变成“追问”。
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姨挤到前排:“那你说卡在哪?你别又讲大道理。”
林远点点头:“卡点我现在不猜。我带你们去财政,现场问清楚,再把答复写进公告。”
书记想拦:“财政那边不一定愿意当众说……”
林远看了他一眼:“不当众说,就更说不清。今天这关,必须把流程从‘人情解释’变成‘模板解释’。”
上午九点,财政局小会议室。
对面坐着的科长一脸谨慎:“林总,你们这个试点现在被省里盯着,我们也怕出问题。补偿款拨付是敏感项,材料不齐我们不敢放。”
林远没急,直接把“七天材料期”的那份省里要求放到桌上:“我理解你们怕,所以我今天来不是逼你们放钱,是把材料清单定死。”
他把一张纸推过去——《补偿拨付缺项清单(拟)》。
“你告诉我,缺哪几项,逐条写清楚:
缺什么、谁补、最短多久、最晚多久、补齐后你们多久放款。
我们按这张清单走,不加码、不扩项。你们也别一句‘不齐’把人打发走。”
科长皱眉:“这清单写出来,压力会很大。”
林远淡淡回一句:“压力本来就在,只是以前压在群众身上。现在我们把压力放到纸上,让它可管理。”
财政那位年轻审查员插话:“还有一点。你们试点公开节点,如果写‘财政退回’,会不会引导舆情把矛头对准财政?”
林远反问:“那你希望我写什么?写‘在处理中’?群众会信吗?”
审查员一滞。
林远放缓语气:“我不会写‘财政拖延’,我只写事实:材料缺项导致退回,并写清楚缺项清单与完成时限。
这不是指责,是流程说明。你们也不需要背锅,只需要给出可执行的路径。”
科长沉默片刻,终于拿起笔,在清单上写下四条缺项:征拆确认表缺两户签章、银行回单批次不一致、安置协议附件缺页、街道核对人员签名缺失。然后他补了一句:
“你们补齐后,我们两个工作日内放款。”
林远当场把这句话写进“责任签署表”,推过去:“麻烦你签字。你签了,我也签:街道今天晚上八点前补齐。”
科长看着那张表,像第一次意识到这套东西不是“秀”,是要把所有人都拽进同一条责任链里。他咬咬牙,签了。
回到街道办已是中午。
林远没去吃饭,直接和书记、窗口人员把“解释模板”做成一张A3打印稿,贴在大厅最显眼处:
补偿拨付节点说明(每日15:00更新)
当前状态:黄灯
卡点原因:材料缺项(清单已确定)
责任链:街道核对→财政复核→银行拨付
处理时限:今晚20:00补齐,后续2个工作日内放款
个人查询:本人携身份证到窗口,留痕签字可查
贴上去那一刻,几个刚才吵得最凶的住户反而安静了,盯着“今晚20:00补齐”那行字看了很久。
有人问:“你们要是补不齐呢?”
林远没躲:“补不齐就转红灯。红灯会上报协调小组,市里会介入解决‘卡点’。但红灯也意味着——谁没补齐,谁的名字会出现在内部留痕里。不是羞辱,是问责依据。”
这话说出来,窗口人员先是紧张,随后像被撑住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第一次有了“能按规则回答”的底气,而不是被迫陪笑。
下午三点,公告牌更新。
黄色块重新挂上去,下面是冷静的数字与时间:
黄灯:补偿拨付节点
已核对:68户|已提交:66户|已拨付:0户
卡点:材料缺项4项(清单已确定)
时限:今晚20:00补齐,后续2个工作日内放款
更新:每日15:00
围观的人还是不少,但吵闹变成了“盯更新”。那位早上的阿姨指着公告问书记:“你们要是明天还写‘0户’,我就来找你。”
书记第一次没慌,反而点头:“你来。你来我就把‘谁没做完’写给你看。”
他自己说完都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意识到:原来“透明”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而是给自己一套能站得住的答案。
晚上七点四十五,街道核对人员把最后两户签章补齐,连同附件缺页重打装订,按清单盖章归档。
八点整,林远站在大厅门口,拿着一份加盖收文章的回执,对还没走的住户说:
“材料补齐了。明天十五点公告更新数字。后天如果财政没按承诺放款,我们会把节点转红灯,按规则上报。”
有人半信半疑,但没人再冲撞窗口。
书记把林远拉到一边,声音发哑:“你知道吗?这刀要是卡在‘到户公开’上,我们今天就死了。要么违法,要么失信。”
林远看着大厅里渐渐散去的人群:“所以省里要我们七天出‘数据分级方案’。今天这一下,就是最好的例子——什么能公开、什么不能、不能公开的怎么验证,必须写成制度,不然每次都得靠人扛。”
书记问:“那是谁在背后推谣言?”
林远没答具体名字,只把手机里那条行业群聊天记录递过去:“他们想趁我们写材料,再卡一个节点,把黄灯拖成红灯,把红灯拖成‘试点失败’。”
他收回手机,语气平静得有点冷:
“但他们也帮了我们一把——
这刀让我们把‘透明’从口号变成了分级规则。下一次,他们再卡刀,就没那么好下手了。”
走廊尽头,打印机还在吐纸。那是他们今晚要交给省里的第一版《公开边界与数据分级方案》——每一条边界,都带着今天群众的嗓门、财政的签字、窗口的眼泪,以及一座城市对“可解释”的渴望。
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两天后,如果拨付数字仍是“0”,黄灯会不会毫不犹豫地转红?
市里会不会真的介入?
对手会不会把“财政流程”也包装成“透明制造矛盾”?
林远把外套拉紧,抬头看了眼夜色。
“明天十五点。”他对自己说,“用数字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