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的风更冷了,围挡外那块公告牌却一天比一天“热”。
过去大家看工程公告,最多也就是一句“预计完工时间”,信不信全凭心情。现在不一样了——公告上写着“节点”“责任人”“偏差原因”“整改时限”,还有一个醒目的颜色块:绿、黄、红。
黄灯挂出来的第三天,街道办的热线电话反而少了一截。
不是群众突然善良了,是他们第一次知道:你们到底卡在哪、谁在办、什么时候必须给个说法。骂可以骂,但骂得更准,也就更容易被解决。
林远站在公告牌前,看着围观的人群散去,背后传来脚步声。
“林总。”街道书记把烟掐了,低声说,“你这套东西……挺管用。但也挺招人恨。”
林远没回头:“招谁恨?”
书记苦笑:“以前一拖就拖,大家都能混。现在写了名字,就没法混了。”
林远点点头,像是早就知道答案:“那就会有人试着把灯弄坏。”
书记愣了一下:“你意思是?”
“有人会证明‘透明导致延期’。”林远说得很平静,“只要证明了,轻量透明就会被打回‘会议纪要’,永远上不了制度。”
书记沉默了两秒,忽然压低声音:“今天上午,项目微信群里有人发了一张截图,说市里要检查我们这个试点‘扰乱工程秩序’,还说你们在搞个人秀。”
林远笑了下:“截图谁发的?”
“一个分包的项目经理。”书记说,“他背后是本地一家老牌建筑公司,跟几条材料渠道绑得很深。”
林远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灯要坏,通常从供应链开始。”
当天下午,最先出事的不是舆论,而是砂石和混凝土。
总包负责人的电话打得很急:“林总,两个商砼站临时说产能紧张,明天不给我们排车。砂石也说要先供别的项目。我们这边主体以外虽然没开,但基础回填、道路垫层都要料。这个一断,黄灯肯定压不住!”
林远没立刻下判断:“他们给理由了吗?”
“给了。”总包声音里带火气,“说我们试点要公开台账,他们怕‘合同价格被人拿去比’,不想惹麻烦。还说公开一旦引发审计,他们也要被翻旧账。”
林远听到这句话,反而更确定了:这不是产能问题,是态度问题。
他把电话开了免提,叫上法务、造价和项目秘书:“把《节点清单表》翻出来,找出所有会受材料影响的节点,逐条标注影响天数。同时把供应商名单、合同条款、违约责任、替代方案列出来。”
秘书一边敲键盘一边发抖:“林总……这要是公开,会不会更得罪人?”
林远看着窗外灰白的天:“不公开,他们只会更敢。”
傍晚,清远试点协调小组第一次开会。
会议室很小,但人很齐:住建局、街道、总包、监理、两家商砼站代表、一家砂石供应商代表,连交易中心也来了一个人。副市长没坐主位,他把主位空出来,让住建局常务副局长主持——这就是“去个人化”的第一步:不是谁罩着试点,而是试点按制度运转。
常务副局长开门见山:“今天开会就一件事:材料保障。你们说怕公开引发风险,那请把风险说清楚。试点的公开范围是节点、责任、结果、留痕——不公布你们的商业机密,也不晒你们的单据细目。谁在传播‘公开=泄密’,谁在借口‘公开=不供货’,我们都要留痕。”
商砼站老板一脸为难:“领导,我们不是不支持政府工作,我们是真怕。现在行情难做,一公开,别的项目就拿着你们这个价格来压我们。再说……审计一来,谁都怕。”
林远在旁边翻开三张表,没抢话。等对方说完,他才抬头,语气像是在做一份工程交底:
“我理解你怕。怕被压价、怕被翻旧账、怕被卷进舆论。”
“但你今天坐在这里,不是来表达情绪的,是来做选择的。”
他把一张纸推到桌面中央——《风险灯台账》。
“我们现在有两条路:
第一,你继续不供货。我们把‘材料保障’节点挂红灯,按试点规则上报市里,由协调小组出面保障公共项目供应,同时记录你拒供的事实;
第二,你继续供货。我们按试点规则把公开内容限定在节点,不公开你的敏感信息,同时给你一个保护:任何人拿试点节点信息逼你降价,住建局可以出具‘非价格公示’说明,交易中心也会配合澄清。”
商砼站老板皱眉:“红灯上报……是不是要把我们当典型?”
林远摇头:“红灯不是典型,是事实。你拒供就会造成延期,延期就必须有人负责。你不想当典型,就别让事实变红。”
这话听着不狠,却比狠更让人发虚——因为它不靠气势,靠的是规则的不可回避。
砂石供应商插嘴:“那……那我们要是供了,后面审计查我们以前的项目怎么办?”
常务副局长接过话:“查不查以前不是你能决定的。你担心的是‘被盯上’,但你今天拒供,才一定会被盯上。”
一句话把所有人说沉默了。
就在这时,监理突然开口:“我还有个问题。我们现场发现总包报上来的回填材料合格证不齐,按规范我不能放行。你们要材料保障,我要质量保障。那到底谁先?”
总包负责人脸色一下变了:“你别在这时候搞我们!那是分包送来的资料,晚点补不行吗?”
监理不让:“不行。之前就是因为大家都说‘晚点补’,最后出事。”
会议室里空气骤然紧,那个“灯要坏”的味道出现了:把矛盾搅成一团,让制度看起来像拖后腿。
林远终于把笔拿起来,在台账上写了一行字——
“回填材料合格证不齐:质量风险——黄灯转红灯候选”
然后他抬头,对总包说:“你刚才那句‘晚点补’,就是我们试点要解决的老毛病。”
总包急了:“林总,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现在工期压力大,材料又卡着,监理又卡着,群众又盯着……”
林远没有反驳压力,而是把压力拆成责任链:
“材料保障,是供应端的问题;合格证不齐,是分包管理的问题;监理不放行,是监理职责的问题。”
“你们都在喊难,但难不能变成‘谁都不担’。”
他把《责任签署表》摊开:“现在按规则走:
1)总包:今天晚上八点前,把分包单位、批次、合格证缺项列清楚,签字;
2)监理:列出缺项清单与最短补齐路径,签字;
3)住建:对试点项目开通‘资料补齐绿色通道’,但只对清单内的缺项,不允许无限延展;
4)供应商:给出最晚排车时间,签字。”
副市长一直没说话,这时才轻轻敲了敲桌面:“按这个来。谁不签,谁就默认承担红灯后果。”
这一句落下去,会议室里终于有人开始真正“办事”。
商砼站老板咬了咬牙:“排车我可以给,但我要求你们公告上别写我公司名字写得太刺眼。”
林远点头:“公告写‘供应单位已落实’,不写你内部价格,不写你合同细则。但拒供的事实,如果发生,必须写清楚。你要保护,我给;你要遮掩,我不给。”
砂石供应商看了看常务副局长,又看了看副市长,最终也签了:“三天内保障到位。”
总包负责人憋着气,还是签了。监理也签了,但他补了一句:“我签字不是给你们放水,是按清单放行。清单以外,一律不进场。”
林远看着那一排签名,心里并不轻松——签名不是胜利,签名只是把战场从嘴上挪到了纸上。
会后,副市长把林远留下。
走廊里灯光很白,副市长问得很直接:“你今天这招,算是把供应链拽进制度里了。但你也得明白,你越推,越会有人想证明你推不动。”
林远笑了笑:“所以才要第一次红灯。”
副市长皱眉:“你还真想红?”
“想。”林远点头,“第一次红灯不响,后面就会有人把红灯当装饰。试点最怕的不是出问题,是出问题还装没问题。”
副市长盯着他:“你不怕红灯一响,上面有人拍桌子,说你们搞得乌烟瘴气?”
林远沉默了两秒,声音更低:“怕。但更怕把问题压下去,最后在事故和舆情里炸开。到那时候,拍桌子的会更多。”
副市长看了他很久,忽然叹口气:“你跟以前那些开发商不一样。”
林远没有接这句夸,也没有接这句试探,只说:“我现在也不想当开发商。我想当——让大家都能按规则办事的人。哪怕我得先挨骂。”
副市长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补了一句:“明天开始,市里会有人盯着你们的公告牌。别写得漂亮,写得真实。写得越真实,越有人不舒服,但也越像制度。”
林远应了一声:“明白。”
第二天一早,公告牌更新了。
颜色块从黄变红,字很少,却足够刺眼:
红灯:材料保障节点
原因:供应排产延后 + 资料缺项待补齐
责任链:总包\/供应\/监理\/住建(已签署)
措施:48小时内完成资料补齐,72小时内恢复供料
备注:红灯不处罚,但全过程留痕并上报协调小组
围观的人又来了,比前几天更多。
有人骂:“你看吧,一搞公开就红灯!”
也有人说:“红灯起码敢写,之前都是拖到年底才告诉你延期。”
林远站在远处,没有上前解释。他知道解释太多像辩解,红灯的意义,不在于口才,在于它能不能按承诺转回去。
而在更远的地方,某些人也在看这块牌子——他们会更兴奋:终于抓到“透明的把柄”。下一步,他们会把红灯做成一把刀,去砍这套制度的脖子。
林远把围巾往上拉了拉,转身回到办公室,对秘书说:
“把今天起三天内的所有节点,按小时拆解。
我们要做的不是把红灯擦掉,是让它——按规则变绿。”
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
“这才是试点真正开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