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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夜,我听见爸妈在厨房低语:

“重生后我们把养老金全给了女儿,这次她总不会记恨我们了吧?”

“小声点,别让闺女听见...上辈子她车祸后看我们的眼神,我至今做噩梦。”

我手中的水杯轰然落地。

原来这三年的偏爱,是他们迟来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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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下课的电铃撕破了校园里黏稠的夜色。

沈念收拾好摊开了一晚的习题册和试卷,把它们整齐地码进书包。肩膀因为长时间的伏案有些酸涩,指尖还残留着钢笔的墨迹和橡皮擦拭后的微尘。明天,就是高考了。

教室里混杂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虚脱和最后战役前的紧绷,有人长吁短叹,有人还在争分夺秒地讨论着最后一道难题。沈念拉上书包拉链,声音在略显嘈杂的教室里微弱得听不见。

“念念,走了!”同桌挽住她的胳膊,“最后一天了!解放近在眼前!”

沈念弯了弯嘴角,嗯了一声。走出教学楼,初夏的夜风带着点尚未散尽的暑气,吹在脸上有些黏腻。校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一张张殷切的脸孔在路灯下张望。

她下意识地也朝那个熟悉的位置看去——空的。

心里那点微小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噗地一下熄灭了。很快,她又告诉自己,这很正常,高三这一年,父母来得本就极少,更别说今天他们特意打过电话,说晚上有点重要的事,让她自己回家。

“你爸妈又没来啊?”同桌顺口问了一句,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立刻岔开话题,“哎,我爸在那儿了,我先走啦!念念明天加油!”

“加油。”沈念看着同桌像只小鸟一样扑向来接她的父亲,那人自然地接过女儿沉重的书包,关切地问着什么。

她默默收回目光,紧了紧自己肩上的书包带子,埋头汇入人流,朝家的方向走去。

路不远,步行十五分钟。老城区的街道,路灯昏黄,树影婆娑。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

客厅的灯亮着,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但音量调得很低。母亲赵淑兰正从厨房端出一盘切好的水果,苹果、梨子、水蜜桃,剔除了果核,切成大小适中的块,插着细小的水果签。

“念念回来啦?”赵淑兰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热情,“快,放下书包,吃点水果。刚切的,新鲜着呢。”

父亲沈建国也从沙发上抬起头,摘下老花镜:“回来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准考证、身份证、铅笔……都再检查一遍,放透明文件袋里。”他的语气是一种练习过很多次的、试图显得自然却依旧透出笨拙的关切。

“嗯,都检查过了。”沈念低声应着,换了拖鞋走进来。

这种过分的周到和热情,从三年前开始,毫无预兆地降临。

那之前,她的记忆是灰蒙蒙的。饭桌上永远摆着弟弟爱吃的红烧肉和炸鸡腿,她的面前多是素菜;新年礼物,弟弟是最新款的球鞋和游戏机,她是一件打折的羽绒服;弟弟的房间宽敞明亮,带着阳台,她则窝在改造过的、冬冷夏热的储藏室里。

争吵不是没有过,但每次抗议换来的都是父亲“弟弟小,你让让他”的训斥,和母亲“女孩子要懂事,以后嫁人了还得靠弟弟撑腰”的唠叨。她渐渐学会沉默,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憋在心里,化成一股狠劲用在学习上,期待着早日远走高飞。

变化的节点模糊不清。好像就是从她初三那年夏天的某一天开始,一切天翻地覆。

父母毫无征兆地给她换了带窗户的大房间,买了新的书桌和衣柜。饭桌上,她爱吃的糖醋排骨和水煮鱼频繁出现。他们开始记得她的生日,并且会精心准备礼物——最新款的手机、笔记本电脑、她偷偷喜欢却从没开口要过的裙子。他们甚至会在训斥弟弟沈耀“多学学你姐姐”时,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眼神看向她。

起初她惶恐不安,怀疑这是某种新型的捉弄或者考验。但三年过去,这种好,变本加厉,无微不至,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就像此刻——

“学习一天累坏了吧?要不要泡个脚?热水我给你烧上了。”赵淑兰把水果盘往她面前又推了推。

“不用了妈,我不累。”沈念摇摇头,心里那点因为没人接而产生的细微疙瘩,在这种过度的关心里,反而变成了一种更深的怪异感。

“那喝杯牛奶吧,助眠,明天考试精神好。”沈建国说着就要起身去热牛奶。

“爸,真不用。”沈念拦住他,“我喝点水就行。”

她放下书包,朝厨房走去,想给自己倒杯凉白开。经过虚掩着的父母卧室门口时,她瞥见弟弟沈耀正戴着耳机打游戏,对于她的回来,眼皮都没抬一下。这三年,弟弟对此似乎颇有微词,闹过几次,但都被父母异常强硬地压了下去,后来便也只敢私下甩几个白眼,不敢再明目张张胆地挑衅。

厨房的灯亮着,里面传来细微的动静,大概是母亲在准备明天的早餐。沈念的手握上门把,刚要推开,里面低低的交谈声让她动作顿住了。

是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精疲力尽的焦虑:“……这下总行了吧?咱们这三年,工资奖金全贴进去了,那点老底都快掏空了,棺材本真是彻底给她了……重来这一回,咱们真是把心都剖出来给她看了,她总该……总该不会再说恨我们了吧?”

沈念的呼吸猛地一滞。

紧接着是父亲沈建国更加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疲惫:“嘘!小点声!别让闺女听见……够了?我也不知道够不够……我就是怕……你忘了上辈子她出事后看我们的那个眼神吗?冷的……像冰刀子似的,我到现在……一做噩梦还是那个眼神……”

轰——!

像是一道惊雷直直劈在天灵盖上,沈念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重生……上辈子……车祸……眼神……

一个个破碎的词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搅起一片腥风血雨。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三年的偏爱,这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嘘寒问暖、有求必应,那些让她受宠若惊又隐隐不安的丰厚物质,那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根本不是父母突然的醒悟,也不是她终于值得被爱。

而是他们迟来的忏悔!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用金钱和物质堆砌的、企图抵消上辈子罪孽的补偿!

他们重生回来了?带着上辈子对她刻薄偏心的记忆?带着她……上辈子出车祸后的记忆?那眼神?她恨他们?

“哐当!”

握在手里的玻璃水杯脱力滑落,砸在厨房冰凉的瓷砖地板上,碎裂声尖锐刺耳,骤然割破了夜晚虚假的宁静。

厨房内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

下一秒,厨房门被猛地拉开。赵淑兰和沈建国站在门口,脸上血色尽失,惊恐万状地看着门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女儿,以及她脚边那一滩狼藉的碎片和水渍。

他们的眼神,泄露了一切。

沈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发抖。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了震惊、恍然、被欺骗的巨大荒谬感和刺骨冰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两张写满惊惶失措的脸。

原来,这三年偷来的温暖,全是假的。

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逃离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回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在地。

门外传来父母慌乱焦急的拍门声和压低声音的呼唤:“念念?念念你听妈妈说……”“念念,你开开门,爸爸跟你解释……”

他们的声音扭曲变形,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而她脑海里,只有那些冰冷的字眼,反复回荡。

重生……养老金……记恨……车祸……眼神……噩梦……

一些光怪陆离的、曾被她当做噩梦的破碎画面,此刻疯狂地涌入脑海,变得清晰无比——冰冷的医院墙壁,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身体碎裂般的剧痛,还有床边那两个模糊的身影,她看着他们,心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铺天盖地的恨意和绝望的冰冷……

那不是梦。

那是她……上辈子的结局。

他们都知道。他们带着记忆回来,拼命补偿,只是因为害怕。

怕她恨他们。

怕她那双让他们做噩梦的眼神。

沈念蜷缩起来,抱住自己剧烈颤抖的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三年。她像个傻瓜一样,一边不安一边贪婪地汲取着那点虚幻的温暖,甚至开始慢慢说服自己,父母也许是真的醒悟了,真的开始爱她了。

多可笑。

多可悲。

门外,父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和绝望。

门内,沈念抬起头,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但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去,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抬起手,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

高考。

先高考。

然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曾经渴望父母关爱、因为一点点甜就试图原谅一切的沈念,好像随着那个摔碎的杯子,一起碎裂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沈念的房门打开了。她换好了衣服,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但眼神却平静得可怕,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赵淑兰和沈建国显然一夜未眠,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凑上前,脸上是那种彻夜焦虑后的憔悴和小心翼翼到极致的讨好。

“念念……你醒了?早餐做好了,是你爱吃的虾饺和小馄饨……”赵淑兰的声音干涩发颤。

“准考证文件袋在这里,爸爸都检查过三遍了。”沈建国把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递过来,手指微微发抖。

沈念没有看他们,也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接过文件袋,走到餐桌前,坐下,机械地拿起勺子,开始吃馄饨。

味道很好,是她喜欢的口味。

可她吃在嘴里,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发紧。

赵淑兰和沈建国站在旁边,坐立难安,想说什么,却在触及女儿那冰冷侧脸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那种无声的拒斥,比任何哭闹和质问都让他们恐惧。

餐桌上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吃完最后一口,沈念放下勺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站起身。

“我吃好了,去考场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我们送你去!”赵淑兰立刻说,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

“对,爸爸开车送你,路上稳妥。”沈建国连忙去拿车钥匙。

“不用。”沈念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没有给出理由。她背上书包,拿好文件袋,换鞋,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父母瞬间灰败绝望的脸。

六月的早晨,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沈念眯了下眼,一步步走下楼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脑海里那些纷乱恐怖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剧烈的撞击,翻滚的世界,刺耳的刹车声,剧痛,冰冷的绝望,还有那两张在她病床前、因为她一个眼神而惶恐不安的脸……

她猛地停下脚步,扶住墙壁,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原来被偏爱,是如此令人作呕的一件事。

考场外,人山人海。

沈念找到自己的考区,排队,安检,进入考场找到座位坐下。

她把准考证和身份证放在桌角,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紧张或兴奋或茫然的脸。

她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仿佛所有的情绪,昨晚都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铃响,发卷,答题。

笔尖划过试卷,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心无旁骛,将所有精神凝聚在眼前的题目上。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是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仅凭她自身努力就能获得的钥匙。

与那两个人无关。

两天的考试,平稳度过。

父母试图接送,被她冰冷地拒绝。他们试图在每场考试结束后询问考得怎么样,被她无视。他们精心准备的饭菜,她照常吃,却不再给出任何评价。

家,成了一个无声的冰窖。

高考结束的当晚,沈耀大概终于忍无可忍,在饭桌上摔了筷子。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这三年惯着她还没惯够吗?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她是祖宗吗?!”

赵淑兰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你胡说什么!给你姐姐道歉!”

沈建国也沉下脸:“闭嘴!吃饭!”

“我偏不!”沈耀梗着脖子,怒视着从头到尾面无表情的沈念,“她到底给你们灌什么迷魂汤了?啊?自从初三之后,这个家还有我的位置吗?什么都是她好她优秀!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啪!”

沈建国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哐当作响:“我让你闭嘴!听不懂人话吗?!”

沈耀被吼得一怔,随即眼圈红了,愤恨地瞪了沈念一眼,推开椅子冲回了自己房间,狠狠摔上门。

赵淑兰看着儿子离开的方向,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然后怯怯地看向沈念,像是生怕她生气。

沈念慢慢放下筷子。

她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桌对面的父母。

他们看起来老了很多,这三年,那种小心翼翼和惶恐似乎刻进了他们的皱纹里。他们穿着几年前的旧衣服,赵淑兰手腕上戴了多年的金镯子不见了,沈建国那块视若珍宝的手表也换了最便宜的电子表。他们确实如厨房里听到的那样,几乎掏空了家底来“补偿”她。

可这一切,只让她觉得无比讽刺和……恶心。

“你们……”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是从什么时候回来的?”

赵淑兰和沈建国的身体同时剧烈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念……念念……你说什么……妈听不懂……”赵淑兰试图挣扎,嘴唇哆嗦着。

“还要装吗?”沈念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重生?上辈子?车祸?养老金?记恨?……需要我帮你们回忆得更清楚一点吗?”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淑兰和沈建国的心口上。

沈建国猛地捂住脸,肩膀垮塌下去,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像是濒死哀鸣般的哽咽。

赵淑兰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徒劳地伸出手想碰触沈念:“念念……对不起……爸爸妈妈知道错了……上辈子是我们混蛋……我们不是人……我们偏心眼偏到胳肢窝了……我们对不起你……”

她的忏悔语无伦次,充满了真切的痛苦和绝望。

“所以,”沈念打断她,眼神冰冷锐利,像能剖开人心,“你们这三年对我好,不是因为觉得亏欠,想要弥补,而是因为……怕我?”

“怕我恨你们?”

“怕我……再用上辈子那种眼神看你们?”

赵淑兰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沈建国的哽咽也卡在喉咙里。

他们的反应,给了沈念最残忍的答案。

是啊,如果不是怕,怎么会选择用砸钱这种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怎么会在她面前卑微到尘埃里?怎么会三年过去,都不敢真正碰触她内心的伤痕,只是战战兢兢地粉饰太平?

他们弥补的不是她,而是他们自己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我……我那天晚上……”沈念的声音微微发颤,她用力握紧拳头,强迫自己问出那个让她浑身冰冷的问题,“……是怎么出的车祸?”

赵淑兰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眼神躲闪,泣不成声。

沈建国把脸埋得更深,声音破碎不堪:“别问了……念念……爸爸求你了……别问了……”

沈念的心,直直地沉下去,沉进一片冰海。

有什么模糊的片段闪过脑海——激烈的争吵,夺门而出,刺眼的车灯……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

她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知道了。”

她没有再看那对崩溃痛哭的父母,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这一次,她没有摔门,只是轻轻关上,然后反锁。

门外,是父母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嚎啕大哭和不断拍门道歉的声音。

门内,沈念靠着门板,缓缓蹲下身,抱紧了自己。

原来,连那场车祸,都可能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十八岁生日那天,赵淑兰和沈建国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他们订了最大的蛋糕,做了一桌子极其丰盛的菜,几乎摆满了整个餐桌。赵淑兰甚至笨拙地尝试用奶油裱花,想把“祝念念生日快乐”写得漂亮些,结果弄得一团糟。沈建国则拿出一个极其精美的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条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

沈耀被强按着坐在客厅,脸色铁青。

家里的气氛是一种近乎谄媚的、令人窒息的隆重。

沈念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无比疲惫。

这三年,他们像是在完成一场漫长的演出,而她,是台下唯一且并不买账的观众。

“念念,快来,吹蜡烛许愿。”赵淑兰努力笑着,点燃了“1”和“8”形状的蜡烛。

沈念走过去,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看着父母写满期待和不安的脸。

她闭上眼睛。

愿望?

她还有什么愿望呢?

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希望她从不曾获得这虚假的三年?希望……她从未生在这个家?

她吹灭了蜡烛。

掌声僵硬地响起。

“念念,这是爸爸妈妈送你的生日礼物,看看喜不喜欢?”沈建国迫不及待地递过那个丝绒盒子。

沈念没有打开,只是放在桌上:“谢谢,很贵吧。以后别买这么贵的东西了。”

疏离而客套。

赵淑兰和沈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应该的……十八岁是大生日……”赵淑兰讷讷地说,手足无措。

沈念拿起刀:“切蛋糕吧。”

蛋糕很甜,甜得发腻。

吃完饭,沈念站起身:“我和同学约好了,晚上出去一趟。”

赵淑兰立刻紧张起来:“同学?什么同学?去哪?几点回来?要不……让你爸爸开车送你?”

“不用,就在附近,很快回来。”沈念穿上外套,语气不容置疑。

她需要透透气,否则会被这个家里令人窒息的气氛逼疯。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夏夜的温热,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郁结。

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没有目的地。街灯次第亮起,车流如织。

父母过度小心的脸,弟弟怨恨的眼神,那些破碎的、关于上辈子冰冷绝望的记忆碎片……一切的一切,在她脑海里交织翻滚,几乎要炸开。

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办。

远远离开这个家?彻底断绝关系?

还是……

她不知道。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走过一个十字路口。

绿灯还在闪烁。

她低着头,一步步踏上斑马线。

就在走到路中央时,一阵尖锐到极致的汽车喇叭声猛地从侧方炸响!

沈念骇然转头!

刺眼的白光像一把利剑,瞬间吞噬了她的全部视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变慢。

她能清晰地看到那辆失控般冲过来的黑色轿车,看到驾驶座上司机惊恐扭曲的脸,看到周围行人惊骇的表情,看到……

等等!

斜刺里,两道身影以一种决绝的、近乎疯狂的速度,猛地扑向她!

那速度太快,快得超出了人类极限,带着一种完全不顾自身死活的绝望力量!

“念念——!!!”

那两声嘶吼,撕裂了夜空,充满了她从未听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惊骇。

是赵淑兰和沈建国!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一直跟着她?!

巨大的撞击力传来。

但不是撞在她身上。

她被两具身体死死地、毫无缝隙地护在了中间,像铜墙铁壁,隔绝了所有危险。

“砰——!!!”

沉闷的、可怕的巨响在她耳边爆开。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脖子上。

世界天旋地转。

她被那两具身体紧紧包裹着,一起被撞飞出去,落地,翻滚。

剧痛从被挤压的胸腔传来,但远不及护着她的那两具身体的承受。

一切声响仿佛都消失了。

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喷在她的耳畔。

还有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气若游丝的声音,执拗地响着:

“没……事……了……念……念……”

“别……怕……爸……妈……在……”

沈念瞪大了眼睛,躺在冰冷的柏油路上,瞳孔里倒映着城市猩红的夜空和闪烁的霓虹。

护在她身上的身体,沉重,温热,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那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越来越多,浸透了她的衣服。

他们的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然后,猛地倒流!

那些被封印的、属于上辈子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最后的闸门,排山倒海般涌入她的脑海!

不是碎片!

是完整的、清晰的、冰冷刺骨的一切!

——饭桌上永远偏向弟弟的菜,新年里弟弟的新衣和她的旧袄,父母理所当然的“让着弟弟”,她躲在被窝里偷偷掉的眼泪,填报志愿时他们坚持让她报本省师范“好帮衬弟弟”,弟弟撕毁她的录取通知书后他们的轻描淡写,那场因为她坚持要远去求学而爆发的、歇斯底里的争吵……

——“你们眼里只有儿子!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

——她哭着冲出家门的那个雨夜,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剧痛,冰冷……

——医院里,漫长的昏迷后醒来,看到的便是他们哭肿的脸,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她那时不懂。

——然后是漫长的、令人绝望的复健。他们照顾她,出钱出力,但嘴里念叨最多的,却是“还好没撞坏脑子,以后还能嫁人给你弟弟换彩礼”、“这得花多少钱啊,以后可得从你彩礼里扣”、“你弟弟以后买房还得靠你呢”……

——那些话语,比身体的疼痛更让她万箭穿心。她看着他们,眼神一点点冷下去,最后凝固成彻底的恨意和冰封的绝望。

——她死后……是的,上辈子她最终没能熬过去,死在了那个冰冷的冬天。灵魂飘荡间,她看到了他们后来的人生——弟弟被宠废,赌博欠下巨债,逼死父母,家破人亡。

——还有他们临死前,看着对方,那悔不当初、肝肠寸断的哭嚎:“报应!都是报应啊!是我们对不起念念!是我们害了她……”

——再一睁眼,他们回到了她初三那年。带着对未来惨剧的恐惧,带着对她刻骨铭心的愧疚,开始了这场战战兢兢、倾家荡产的补偿……

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她脑中重现。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们目睹过那样惨烈的结局。

原来,他们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毁掉女儿,又最终毁掉自己的。

原来,他们内心的恐惧和悔恨,远比她想象的更要深重千倍万倍。

所以这三年的好,是真的。只是这“好”的背后,是赎罪,是恐惧,是试图扭转命运轨迹的绝望挣扎,唯独……不完全是纯粹的爱。

可就在刚才……

就在刚才那生死一瞬!

他们扑出来的那一刻,没有丝毫犹豫。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一种超越了对死亡恐惧的本能。

保护她。

用他们的命,换她的命。

周围嘈杂的声音渐渐涌入耳中——路人的惊呼,急促的脚步声,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压在她身上的身体,越来越沉,温度正在流失。

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安抚,已经听不见了。

只有极其艰难的、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口的吸气声。

沈念的视线,被温热的液体模糊。

不是他们的血。

是她的眼泪。

汹涌而出,无法遏制。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海啸般席卷了她,冲垮了那层竖立了三年的、冰冷的壁垒。

恨吗?

恨的。上辈子那些冰冷的绝望和伤害,是真实存在过的。

怨吗?

怨的。这三年虚假的温暖和刻意的讨好,同样真实地折磨着她。

可是……

在这一刻,所有的恨和怨,在那两份沉重到可以毫不犹豫为她赴死的生命面前,突然变得……不再那么绝对了。

他们可恨,可怜,可悲。

却也在用最惨烈的方式,证明着某种迟来的、笨拙的、甚至扭曲的……爱。

警笛声,救护人员的呼喊声,周围混乱的议论声……

沈念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泪水疯狂地涌出,混合着脸上温热的血。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没有被压住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身上那两具正在变冷的身体。

指尖触及一片湿粘温热。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痛得无法呼吸。

释怀吗?

也许还没有。

原谅吗?

也不知道。

但她清晰地感觉到,心里那块坚冰,在那奋不顾身的一扑和温热的血液中,裂开了一道缝隙。

有光照了进来。

刺眼,滚烫。

救护人员终于将压在她身上的父母小心移开。

担架床轮子滚动的声音急促而冰冷。

沈念被抬上另一副担架,视线模糊地追随着那两副迅速推向不同救护车的担架。

急救灯刺目地旋转着,红光蓝光交替划过父母苍白如纸、沾满血迹的脸。

一片混乱中,她似乎看到母亲的指尖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像是还想确认她的安全。

车门关上,隔绝了视线。

救护车呼啸着驶向不同的医院——为了争取时间,重伤者被分流送往最近的有救治能力的医院。

沈念躺在飞驰的救护车里,看着车顶晃动的灯光,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冰冷的泪滑过太阳穴,没入发丝。

十八岁生日。

她得到了两辈子以来,最昂贵、最血腥、也最……撕心裂肺的礼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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