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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沈寒舟独饮烈酒,喉间烧灼如万遍愁绪翻涌。

>指尖摩挲剑穗上干涸的血迹——那是云娘战死沙场时溅上的。

>“替我看看故乡的雪...”她咽气前的呢喃刻在他骨髓里。

>班师回朝那日,他在她旧匣中发现褪色的婚书与未寄出的家信:

>“寒舟,若此战得归,梅树下埋着给你的答案。”

>他疯般策马三千里,却在推门刹那僵住——

>满院白梅下,新立的衣冠冢被风雪温柔覆盖。

>剑锋吻过咽喉时,他看见云娘在雪中伸出手:

>“阿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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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风如负伤的猛兽,在塞北的荒原上凄厉地咆哮,一次次猛烈撞击着沈寒舟单薄的帅帐。厚重的毡布被掀得哗哗作响,每一次剧烈的抖动都卷进一股裹挟着碎雪和沙砾的寒流,刮在脸上,针扎般的疼。案头那盏孤零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狂风中左摇右晃,顽强地挣扎着,在帐壁上投下沈寒舟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飘摇欲坠的心魂。

他独自踞坐在冰冷的地毡上,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只粗瓷海碗,里面盛满了浑浊浓烈的烧刀子。他端起碗,仰头灌下一大口,那劣酒如同滚烫的岩浆,凶猛地烧灼过喉咙,一路烫进冰冷的胸腔深处。这灼痛非但没能驱散那噬骨的寒意,反而像引燃的火星,瞬间燎原,将积压了数月、沉甸甸的愁绪彻底引爆,在五脏六腑间翻江倒海。眼前是惨烈的厮杀,耳边是金铁交鸣与濒死的惨嚎,但最终,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都汇聚成一点——一张苍白却带着诀别微笑的脸。

云娘。

沈寒舟的手颤抖着,下意识地抚上腰间佩剑冰冷的剑柄。手指触到的,并非冷硬的金属,而是缠绕在柄上那一小截早已褪色发硬的东西——半截染血的剑穗。那是她最后的气息,是她留在这世间唯一的、带着温度的印记。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过那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粗糙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强撑的壁垒。浓烈的血腥气、沙尘的粗粝感、还有她身上那一点点几乎被遗忘的、类似青草的气息,混杂着烧刀子的辛辣,猛地冲进鼻腔,呛得他眼眶瞬间酸涩发胀。

就是那一刻,就是那个血与火染透半边天的黄昏。

西戎的狼骑如黑色的潮水,一波波疯狂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左翼防线。战鼓声嘶力竭,号角呜咽着,淹没在震天的喊杀与兵刃的碰撞声中。沈寒舟浑身浴血,手中的长槊已不知挑翻了多少敌骑,沉重的铁甲上布满了刀痕箭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钻心。汗水混着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战场,搜寻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战线最前方那片被马蹄反复践踏、尸骸枕藉的泥泞之地,他看到了她。

云娘一身银亮的轻甲已多处破损,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渍。她背对着他,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在一群如狼似虎的西戎重骑兵包围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同礁石般顽强。她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银色的闪电,精准而狠辣地格挡、突刺,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她身侧,已有数名西戎骑兵栽落马下。她在为他争取时间,争取那一点点重整阵脚、调动后备的喘息之机。

“云娘!退后!”沈寒舟嘶吼着,声音在嘈杂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他猛夹马腹,不顾一切地向她所在的方向冲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她从这绞肉机般的漩涡中拽出来!

然而,迟了。

就在他奋力前冲的刹那,战场另一端,一名西戎骁骑都尉似乎认出了他这主帅的旗帜,眼中凶光爆射。那都尉猛地摘下了挂在马鞍旁一张巨大的铁胎硬弓,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弓弦瞬间被拉成了满月,冰冷的箭簇在血色夕阳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遥遥对准了正欲策马奔向云娘的沈寒舟!

沈寒舟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寒的死亡预感攫住了他。他本能地想要勒马闪避,但冲势已起,胯下战马也因伤痛而略显迟钝。眼看那支灌注了千斤力道的狼牙重箭就要离弦!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悬于一线的瞬间,前方那个浴血奋战的身影仿佛心有灵犀。云娘猛地回头!她的目光瞬间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支即将射向沈寒舟的致命箭矢,也看到了他因惊怒而瞬间扭曲的脸庞。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一丝对自身安危的顾虑,她那双因厮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沈寒舟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

她放弃了格挡面前挥来的弯刀,任由锋刃在肩甲上擦出刺目的火花。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中长剑向地上一插,借力腾身而起!纤细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一道撕裂空气的流光,义无反顾地朝着沈寒舟的方向扑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沈寒舟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然,划破血色的空气,扑向他的身前。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每一寸紧绷的肌肤,看到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无尽担忧与刻骨眷恋的复杂光芒。

“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钝响,撕裂了战场的喧嚣。

那支本该洞穿沈寒舟胸膛的重箭,狠狠地、无情地贯穿了云娘单薄的胸甲,从她左胸的位置透出大半截染血的箭簇!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轻盈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滞,随即向后倒飞。

“云娘——!!!”

沈寒舟的嘶吼彻底变了调,那是绝望的野兽濒死的哀嚎。他目眦欲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轰然崩塌、粉碎!他完全忘记了身处的战场,忘记了四周的刀光剑影,不顾一切地滚落下马,踉跄着、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坠落的身影。

他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浸满血水的泥泞里,溅起的泥点沾满了他的脸。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用双手撑起身体,连拖带爬地扑到云娘身边。

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泞中,身下的血水如同暗红色的墨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开来,刺目惊心。那支乌黑的狼牙箭深深没入她的胸口,只留下尾羽在外面微微颤抖。她的小脸惨白如雪,嘴唇因失血而迅速褪去颜色,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着,每一次细微的喘息都带着身体痛苦的抽搐,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苍白的下颌。

“云娘!云娘!看着我!看着我!”沈寒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爪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颤抖的手想去碰触那可怕的伤口,却又怕带来更大的痛苦,只能悬在半空,无助地痉挛着。他笨拙地、徒劳地试图用手去堵那不断涌出温热血浆的伤口,可那粘稠滚烫的液体却固执地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军医!军医在哪?!!”他猛地抬头,朝着混乱的战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疯狂。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更猛烈的喊杀声和刀兵碰撞的噪音。

一只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轻轻地、虚弱地覆在了他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背上。那微弱的触感,却像一道惊雷击中了沈寒舟。

他猛地低下头。

云娘不知何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盛满了星辰和笑意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迅速流逝的生命力笼罩着,蒙上了一层灰翳,正努力地、无比艰难地聚焦在他脸上。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细微的、带着血腥味的吐息。

“寒…寒舟…”极其微弱的气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钻入沈寒舟的耳中,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灵魂。

“我在!我在!云娘,你撑住!军医马上就来!你撑住啊!”沈寒舟紧紧抓住那只冰冷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之火渡给她,语无伦次地低吼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泞,滚烫地滑落。

云娘看着他,眼神渐渐有些涣散,但嘴角却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是一个虚弱的、破碎的,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安然的笑容。她似乎用尽了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回握住他的手。

“…替…替我…”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的生命,“…看…看看故乡的…雪…”

故乡的雪…那遥远江南小镇里,每逢深冬,庭院中那株百年老梅树下,簌簌飘落的、洁白无瑕的雪花…

她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眷恋地烙印在沈寒舟痛不欲生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永恒。那眼中曾有过的、只为他一人绽放的缱绻温柔,如同燃尽的烛火,在沈寒舟的注视下,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归于一片沉寂的空洞。

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软软地、沉重地滑落下去,跌入冰冷的泥泞里。

“云娘——!!!”

沈寒舟猛地从血淋淋的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那焚心蚀骨的剧痛。案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帐内一片漆黑,只有帐外呼啸的风雪声,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腰间的剑穗,那半截干硬冰冷的穗子几乎要被他捏碎,嵌入掌心。

喉间的灼烧感更甚,那劣酒带来的刺激和梦中涌上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翻腾欲呕。他猛地抓起酒碗,将残余的冰冷酒液狠狠灌入口中,试图用这更猛烈的辛辣来镇压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云娘咽气前那句“替我看看故乡的雪”,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回响,刻入骨髓,渗入灵魂。

终于熬到了班师回朝的那一日。

京都的城门高大巍峨,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道旁挤满了欢呼雀跃的百姓,将官道围得水泄不通。皇帝亲率百官,在城门外设下盛大的凯旋台。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硝烟和人群汗水的混合气味,喧嚣的人声几乎要掀翻天际。

沈寒舟身披御赐的明光重铠,端坐于皇帝御赐的纯黑骏马之上,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脸上覆着冰冷的铁面,遮挡了所有的表情。阳光照在锃亮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一波波涌来,像无数根细针扎进他的耳膜,搅得他头痛欲裂。他挺直着脊背,目光空洞地平视前方,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身下战马每一次踏在青石路面上的清脆蹄声,单调地敲击着他麻木的心房。

繁琐冗长的献俘、宣捷、犒赏仪式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直到日头偏西,沈寒舟才得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自己在京中那座空旷冷清的将军府邸。

府邸里弥漫着一股久无人居的、陈旧的尘埃气息。他挥退了所有诚惶诚恐前来伺候的仆役,独自一人,脚步沉重地走向府邸深处那个他特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擅动的房间——那是云娘在京都短暂停留时居住过的屋子。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熟悉又陌生的清冷香气扑面而来。屋内纤尘不染,显然被精心打扫过,所有的陈设都保持着原样,仿佛主人只是刚刚离开片刻。一张简单的梨木妆台,一张挂着素色纱帐的拔步床,一个靠墙放置的、半人高的红木旧衣箱。

沈寒舟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了那个衣箱上。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他在箱前缓缓蹲下,手指有些颤抖地抚过光滑的箱盖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留下的温度。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充满恐惧的仪式感,轻轻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件云娘常穿的素色衣裙,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洗得发白的旧战袍——那是她初入军营时穿的号衣。沈寒舟的指尖拂过那粗糙的布料,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衣物一件件取出,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当拿起最后一件叠好的月白中衣时,下面露出了一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小匣子。匣子不大,四角包着黄铜,表面打磨得光滑温润,没有锁。

沈寒舟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认得这个匣子,是云娘从江南老家带来的,里面装着对她而言最珍贵的东西。她曾半开玩笑地说,那是她的“百宝箱”,轻易不给人看。

他屏住呼吸,将匣子捧在手中,触手冰凉沉重。轻轻拨开小巧的铜扣,掀开盖子。

匣子里东西不多。几件不值钱但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小石头,大概是儿时的玩物;一支早已干涸开裂的廉价胭脂;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还有…沈寒舟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匣底,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微微泛黄的纸。纸的质地厚实,边缘处已磨损得起了毛边。沈寒舟的手指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将它轻轻展开。

红纸黑字,字迹端正而略显稚嫩,却带着一种庄重的力量。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沈寒舟…云芷…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永结鸾俦…”

是他当年亲手所写的婚书。上面的墨迹,有些地方已被岁月模糊,或因被无数次摩挲而晕开。下方,是她娟秀清丽的签名——“云芷”。这是她的闺名,鲜少有人知晓。指尖抚过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沈寒舟的眼前瞬间被水雾模糊。她一直珍藏着,甚至带到了这铁血沙场。

婚书旁边,是另一张折叠的信笺。纸张较新,但显然也被反复展开看过多次,折痕清晰深刻。沈寒舟的心猛地揪紧,他拿起信笺,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云娘那清丽中带着几分洒脱的笔锋:

“寒舟吾夫如晤:

边关苦寒,朔风如刀,见字如面,望君珍重。营中诸事冗杂,然每至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思君之情,如泉奔涌,不可断绝。

家中双亲可安?弟妹学业可有进益?每每思及,愧意难当。身为女儿,未能承欢膝下;为人妇,亦未能在君身旁嘘寒问暖,反累君时时挂念,云娘之过也。

此间战事胶着,凶险万分。然寒舟勿忧,妾虽蒲柳之姿,亦知忠义二字。君为家国砥柱,妾当为君手中利刃,护君周全,虽万死亦不辞。唯愿此身,能化作盾甲,为君挡去箭矢风霜。”

读到这里,沈寒舟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来…原来她早有此念!那战场上决绝的一扑,并非偶然的冲动,而是早已深埋在她心底的誓言!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信纸上娟秀的字迹仿佛化作了利刃,剜割着他的心。

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继续往下看:

“…昨夜又梦回江南,庭中老梅应已着花?寒香暗浮,白雪压枝,恍如仙境。犹记当年与君初识于梅下,君折枝相赠,笑言‘此花最配卿颜色’…言犹在耳,思之断肠。

寒舟,若此战得归,天佑你我平安返家,勿忘往梅树下寻一寻。妾…妾埋了给你的答案。”

信到此戛然而止。没有日期,没有署名。仿佛话未说完,便被什么紧急的军情打断,或是她心中千头万绪,终不知如何落笔。那最后一句“埋了给你的答案”,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烫在沈寒舟的心上。

梅树!答案!

她的“答案”是什么?是更深的情意?是对未来的期许?还是…她早已预感到结局,留下的最后慰藉?

“云娘…”沈寒舟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破碎。他将那封未寄出的家书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残留的温度和心跳。婚书、家信…这两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逾千钧,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胸腔里翻腾着无法言喻的剧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

他猛地站起身,将那两张纸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目光扫过空荡的房间,最终落在衣箱角落那件叠好的旧战袍上。他一把抓起那件洗得发白的战袍,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她最后的气息。然后,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房门。

“备马!最快的马!”他对着空旷的庭院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急切而扭曲。

府中管事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失态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向马厩。很快,一匹神骏的黑马被牵了出来,鞍鞯齐备。

沈寒舟甚至等不及马夫将马完全牵稳,一个箭步上前,夺过缰绳,飞身跃上马背。

“驾!”

一声凄厉的呼喝,鞭子狠狠抽下。黑马吃痛,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同离弦之黑色箭矢,瞬间冲出了将军府沉重的大门,将门内仆役惊惶的呼喊和京都的喧嚣繁华,彻底甩在了身后。

风在耳边呼啸,如同鬼哭。他伏在马背上,将怀中那件旧战袍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燃烧、足以焚毁一切的念头:江南!梅树!她的答案!

千里路途,披星戴月,不眠不休。

饿了,就在马背上啃几口干硬的饼子;渴了,就掬一捧路边的溪水;困极了,也只是伏在马颈上小憩片刻。胯下的骏马换了一匹又一匹,每一匹都在极限的奔驰中口吐白沫倒下。沈寒舟的眼中布满了血丝,脸颊深陷,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憔悴得如同刚从地狱爬出。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死死盯着南方。

越往南,寒意渐褪,空气变得湿润。当熟悉的、带着水汽和淡淡草木清香的江南气息终于钻入鼻腔时,沈寒舟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颤。

三天三夜,他像一道黑色的旋风,终于卷到了那个坐落在水网交织之处的、宁静的江南小镇——云娘的故乡,栖云镇。

小镇依旧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几只乌篷船静静泊在石埠头。熟悉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已是深冬,天空阴沉沉的,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无声地飘落,沾湿了行人的肩头。这江南的雪,果真如她所言,轻柔、细碎,带着一种缠绵的凉意。

沈寒舟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他翻身下马,那匹累得几乎脱形的骏马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前腿一软,跪倒在地。他看也没看,将缰绳随意扔给路边一个惊愕的乡民,便跌跌撞撞地朝着镇子深处、那处他曾在梦中无数次回返的院落奔去。

近了,更近了。

那扇熟悉的、略显斑驳的乌漆木门就在眼前。门环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沈寒舟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上冰冷的门板。

“吱呀——”

一声轻响,门并未上锁,应手而开。

一股清冽至极、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寒香,猛地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沈寒舟抬腿迈过门槛,脚步却如同被无形的铁链锁住,瞬间僵在了原地。

眼前,并非记忆中那个虽然简朴却充满生机的庭院。

整个小院,已被一片纯粹、寂静、无边无际的白色所覆盖。细碎如粉的江南雪,还在无声地飘落,温柔地覆盖着院中的石阶、井台、角落里的几竿翠竹…以及,庭院正中,那株虬枝盘曲、姿态苍劲的百年老梅树。

此刻,那株老梅正开得惊心动魄!

无数洁白如玉、玲珑剔透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缀满了黝黑的枝干。没有绿叶的陪衬,只有这纯粹到极致的白,在灰蒙蒙的天空和满地白雪的映衬下,傲然绽放,冰肌玉骨,暗香浮动,清冽绝伦。风过处,细碎的花瓣如同玉屑,簌簌飘落,混着雪花,无声地洒向大地。

然而,让沈寒舟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失去所有知觉的,并非这株从未见过的、盛放如雪的奇异梅树。

而是在那株开满白梅的老树下,在纷飞的白雪和飘落的花瓣之中,赫然立着一座新坟!

坟冢不大,用青石简单垒砌。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未经打磨的粗糙青石板斜靠着。石板上,用利器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着几个字,字迹歪斜,却透着一股深入石髓的悲怆:

**“云氏芷 魂归处”**

新土被洁白的落雪温柔地覆盖着,一层又一层。坟冢周围,铺满了厚厚一层从树上飘落的晶莹花瓣,如同天地为她铺就的素色锦衾。寒梅的冷香、新土的微腥、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凉。

沈寒舟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整个人僵立在风雪梅香之中。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那一路支撑他奔袭三千里、近乎疯狂的光芒,在看到那座孤坟的瞬间,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唯有眼前这白得刺目的梅,白得绝望的雪,和那座小小的、吞噬了他所有希望的新坟。

原来…这就是她埋下的“答案”。

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一个他跋涉千里,最终只能面对的、冰冷的终点。她的魂灵,终究未能等到他,独自回到了这株见证了他们初识的老梅树下,归于尘土。

“呵…呵…” 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笑声从沈寒舟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踉跄着向前一步,又一步,如同一个失去牵线的木偶,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陷进地里。冰冷的雪沫钻入他破旧的战靴,寒意刺骨,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走到了坟前。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覆盖着白雪和落梅的泥地上。

颤抖的手伸出,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青石板。粗糙的刻痕深深陷入石中,如同刻在他的心上。他一遍遍地、徒劳地摩挲着那冰冷的“云氏芷”三个字,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她早已消散的温度。指甲刮过坚硬的石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很快便渗出了血丝,在青白的石板上留下几道刺目的暗红。

“云娘…芷儿…”他低低地唤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回来了…我来看…故乡的雪了…你看…你看啊…”他抬起头,望向那满树纷扬的白梅,细碎的雪花和花瓣落在他脸上,冰凉一片,与他滚烫的泪水混合在一起,蜿蜒而下。

“你说…埋了答案给我…”他痴痴地笑,眼神涣散,仿佛在对着虚空中的幻影诉说,“就是…这个吗?让我…千里迢迢…来…给你…收坟…守灵…?”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花瓣,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庭院。那株开满白梅的老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没有回应。只有无边的寂静,和这漫天漫地的白。

沈寒舟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紧抱着的那件洗得发白、沾满征尘的旧战袍上。这是她曾穿过的战甲,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奋勇拼杀时的汗水和气息。他慢慢地将脸埋进那粗糙冰凉的布料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起初只是无声的耸动,渐渐地,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积压了数月、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的悲恸,如同溃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芷儿…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给我…”他哭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又被呼啸的风雪吞没。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冰冷的战袍布料,也滴落在坟前洁白的雪地上,融化出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坑洞。

“你说过…要同看这江南雪…你说过…梅树下有…有我们的答案…”他语无伦次,泣不成声,“我来了…我来了啊!可你在哪…你在哪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绝望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只有那株沉默的白梅,在风雪中静静伫立。

巨大的绝望和孤独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支撑着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支撑着他千里狂奔的最后一点念想,在这一刻被那座冰冷的坟冢彻底碾碎。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会对他笑、会为他忧、会为他舍命的女子了。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功名、所有的未来,都失去了意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风雪中摇摇欲坠。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彻底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平静,那是一种心死之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不再看那坟冢,不再看那白梅。目光落在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佩剑上。冰冷的剑鞘上,缠绕着那半截染血的剑穗,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他伸出手,动作稳定得可怕,握住了冰冷的剑柄。拇指轻轻推开卡簧。

“铮——!”

一声清越而凄厉的龙吟,长剑出鞘!寒光在阴沉的雪天里骤然一闪,映亮了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

剑身沉重而冰冷,带着森然的杀伐之气。他双手握住剑柄,缓缓地、庄重地将剑锋竖起,冰凉的剑刃贴上了自己脆弱的咽喉。那刺骨的寒意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细栗,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恐惧,只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平静。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再是血淋淋的战场,不再是冰冷的孤坟。

是江南的春日,暖风熏人。庭中那株老梅虽已花落,枝叶却青翠欲滴。他笨拙地折下一小枝开得正盛的粉梅,手足无措地递到那个刚搬来隔壁、梳着双丫髻、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姑娘面前,结结巴巴地说:“…此花…此花最配卿颜色…”

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伸手接过花枝,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洒落在春光里。

是塞外的篝火旁,星河低垂。她靠在他肩头,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小声说:“寒舟你看,那颗星星,像不像我们江南灶膛里刚烤熟的栗子?暖暖的…”

是他出征前夜,她为他整理甲胄,指尖拂过他肩甲的每一道划痕,低低地说:“答应我,一定要回来。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江南,在老梅树下盖个小房子,我…我给你生一堆小萝卜头…”

那些被他刻意尘封、不敢触碰的、带着暖意和光亮的记忆碎片,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破了绝望的堤坝,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眼中的光彩…如此鲜活,如此温暖,恍若昨日。

沈寒舟的嘴角,在冰冷的剑锋压迫下,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弯起一个笑容。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在寒光闪闪的剑刃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

够了。这一生,能拥有过这些,够了。

风,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起来。卷起漫天飞舞的雪花和晶莹的梅瓣,疯狂地打着旋儿,将整个庭院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白色混沌之中。

就在这风雪迷眼、剑刃即将割裂生命的瞬间,沈寒舟紧闭的眼帘前,那无边的黑暗与纷乱的白雪之间,一个身影竟无比清晰地显现出来。

是云娘!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江南布裙,裙裾在风雪中轻轻飘动,如同不染尘埃的仙子。她脸上没有血污,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沈寒舟从未见过的、极致温柔和恬静的笑容,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冰雪的暖意和深深的眷恋。她就站在纷飞的白雪与落梅之间,站在那座新坟之前,朝着他,缓缓地、坚定地伸出了一只手。

她的唇瓣轻轻开合,没有声音,但沈寒舟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三个字,如同最温暖的和风,拂过他即将冰封的灵魂:

“阿舟,回家。”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绝望。所有的痛苦、挣扎、不甘,在这一刻奇异地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释然。

沈寒舟脸上最后一丝牵强的弧度,终于化开,变成了一个真正安然、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浅浅笑容。

他握着剑柄的手,用尽全力,猛地向自己颈侧一拉!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皮肉被割裂的声响,在狂啸的风雪声中微不可闻。

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在身下冰冷的雪地上,如同在纯白的画卷上泼洒开朵朵刺目的红梅,炽热而凄艳。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古木,缓缓地、沉重地向前倾倒,最终伏在了那座覆盖着白雪和落梅的新坟之上。

风雪更急,卷起更多的花瓣与雪沫,温柔地、无声地覆盖上他的身体,覆盖上那渐渐冷却的鲜血,也覆盖上那柄跌落在一旁、犹自嗡鸣的长剑。

庭中,那株百年白梅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曳着,满树繁花如同玉碎琼崩,纷纷扬扬,落英如雪。清冽的寒香,混合着新雪的气息、泥土的微腥、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在小小的庭院里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天地苍茫,风雪未歇。

只有那满树白梅,依旧在寂静地、疯狂地绽放,如同祭奠,又如同无声的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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