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桃林边上,手里捏着半颗果子。
风从山门那边吹过来,带着一股焦味。不是火烧的焦,是人心里烧出来的那种燥热。我知道她快出来了。
刚才那块布条,我已经让人塞进她寝殿的香炉里。灰袍的料子经不起火,一烧就卷边,味道也特别,像是谁在雨天晒被子时忘了收,结果霉了又烤干。这味儿一起,她就会想起那个雷雨夜。
她说过,有个人教她叠千纸鹤。纸是白的,手是冷的,声音很轻,说一句话要停很久。其实那天是我。但我没告诉她,那张纸是我从毒王谷密档里偷出来的命符,折成鹤是为了镇她体内的蛊。
现在,那蛊醒了。
柳蝉衣刚刚路过,脚步没停,袖口蹭了下我的袍角。这是暗号——茶里药已经下了,不多,刚好够让她听见地底有人喊她的名字。
我啃了口果子,果核在嘴里转了一圈,没吐。
远处传来石板碎裂的声音。
来了。
花倾城一脚踹开山门守卫,大步走出来。她披着黑斗篷,怀里抱着个红木匣子,边角雕着缠枝莲纹。那是合欢宗的镇宗三宝之一,据说能引动地脉灵流,平日锁在禁阁第七层,钥匙由三位长老轮流保管。
她现在一个人抱着,走得飞快。
身后没人追。
不是不想拦,是不敢。昨晚执事死状太邪,再加上她今早当众砸了花碑,说宗门气运已断,再留就是等死。几个长老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动手。
我盯着她脚下的路。
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像是要把地面踩出坑来。但她左手一直按着心口,指节发白。她在忍。忍痛,忍乱,忍那些不该出现的画面。
走到花碑前,她停下。
那碑昨天还好好的,现在只剩半截底座,裂口像被刀劈过。她低头看了会儿,突然抬腿,狠狠踢上去。
“轰!”
最后一块残碑倒了,尘土扬起一丈高。
人群往后退,我也装模作样往后挪了两步,撞到一棵桃树。果子从袖子里掉出来,滚了一地。
她没理我们。
她盯着碑底。
那里露出一块青石板,上面刻着一个字。
楚。
刻得不深,像是谁用指甲划出来的。可就在她目光落上去的瞬间,那字边缘开始冒泡,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颜色变深,线条变粗,最后竟像是被人拿凿子重新敲过一遍。
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
只有我知道。
噬灵蚓皇早就埋在碑底下。它嘴里含着一滴我自己炼的酸液,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要有人盯着那个字看超过三息,它就吐出来,顺着刻痕往下渗。
这字,现在洗不掉了。
周围开始有人低声议论。
“楚?哪个楚?”
“外门有个叫楚什么的乞丐,整天啃果子……”
“别瞎猜,说不定是前任圣女的名字!”
花倾城没说话。
她盯着那个字,嘴唇动了动,像是念了什么。然后她猛地抬头,视线扫过人群。
我赶紧低头,猛嚼果子,腮帮子鼓得像仓鼠。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灰袍上,洇开一片暗色。
她目光在我这边停了一下。
我没抬头,但能感觉到。
她怀疑了?
不可能。我只是一个扫院子的,连内门都没进过。昨夜的事我全程都在林子外头趴着,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她要查也查不到我头上。
可她还是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不太对。
不是怀疑,是……熟悉。
就像闻到某种久违的味道,一下子勾起了什么,但又抓不住。
她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队伍跟上。四个侍卫护着她,脚步整齐。红木匣子被她抱得很紧,几乎贴进胸口。
我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他们走出山门弯道,我才慢慢直起腰。
袖子里,噬灵蚓皇缩成一团,尾巴轻轻拍了下我的手腕。它累了。刚才那一口酸液耗了不少力气。
我摸了摸它的头,低声说:“干得不错。”
它打了个嗝,喷出一小团雾气,味道有点像烂桃子。
我笑了笑,把最后一块果核从嘴里拿出来,放在掌心看了看。然后手指一弹,果核飞出去,落在那块刻着“楚”字的石板上。
“咚”一声。
轻得没人听见。
但我知道,这一声,才算真正落地。
柳蝉衣的消息这时候才传过来。一根细如发丝的绿线从桃林深处飘来,缠上我的小指。那是她用毒蚕丝做的信道,只能维持一炷香时间。
线上传来三个字:**成了**。
我没回。
只是把那根丝线绕在果核上,用力一攥。丝断了,飘在地上,很快被风吹走。
接下来的事,不用她说我也知道。
花倾城会一路往北,去毒王谷。她以为那里安全,以为谷主会收留她,以为那匣子里的东西能换来庇护。
她不知道,毒王谷三个月前就被我换过守门阵法。门口那对石狮子,左耳通地牢,右爪连药库。她要是敢把匣子交给谷主,第二天整个山谷就得闹瘟。
更不知道,她体内那两只蛊,早就串了线。
醉相思蛊让她话多,戏精蛊让她多疑。这两个本来互克,但我用噬灵蚓皇做了个桥,让它们反向共生。她越想冷静,就越会失控。越想逃,就越觉得无处可去。
这才是真正的局。
栽赃执事是第一步,让她怀疑宗门。炸碑现字是第二步,让她记住“楚”这个符号。现在她抱着宝贝跑了,第三步也就顺理成章——她会主动把祸水引向下一个地方。
而我,还在原地。
灰袍破洞,脸上带伤,手里还拿着半颗没吃完的果子。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乱子,是从一个乞丐嘴里开始的。
我拍拍衣服,准备回柴房。
刚转身,听见远处一声闷响。
回头一看,那块刻字的石板,裂了。
不是被人砸的,是从内部胀开的。一道细缝从“楚”字中间爬出来,像树根一样往四周延伸。裂缝里,隐约有绿光一闪。
是噬灵蚓皇留下的酸液还在反应。
它没停。
它在继续往下钻。
这石头下面是地脉引线,连着合欢宗七座主峰的灵眼。只要那道缝再深三寸,就能碰到第一条脉络。
到时候,整座山都会发痒。
我站着没动,看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走了。
走了十步,又停下来。
从袖子里掏出另一颗果子,咬了一口。
这次我没嚼。
就含着,慢慢往回走。
嘴里这颗果子,是柳蝉衣给的。她说是从药王谷偷来的试毒果,普通人吃一口就会昏三天。我吃了八个,一点事没有。
因为我的胃里,住着一只比蛊还狠的东西。
它不吃果子。
它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