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彻底消失在山脊后,我手指一勾,三声短促的鸟哨顺着风飘出去。
第一声,东坡石缝里钻出个脑袋,是瘦猴陈,脸上还沾着泥巴;第二声,西林枯树底下翻出两个人,滚得跟泥球似的;第三声刚落,北崖那块歪脖子岩后头窸窸窣窣爬出一串,全是些平日躲在灶房蹭饭、战时缩在阵后装死的外门小崽子。
他们没敢出声,一个个猫着腰往南坡靠。
我蹲在岩后,盯着主营方向。那边灯火稀疏,像被谁掐灭了大半的香火头,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不得劲。刚才噬灵蚓皇那一下抖,不是怕,是闻到了熟人味儿——那种藏在佛经纸页里的血腥气,只有墨无涯翻书时才会带出来。
这老狗还没睡。
“都到齐了?”我压着嗓子问。
瘦猴陈点头,挨个报数:“十七个,全活着,就二愣子摔了一跤,蹭破了膝盖。”
“活该。”我嘀咕,“让他上次偷我鸡骨头。”
话音未落,腰间那根肉粉色细带猛地一绷,整个身子拧成个问号,头朝主营方向顶了顶。
我知道它想说啥。
有人在动。不是追兵,也不是巡逻队,是那种踩在地上不带响、呼吸能融进风里的主儿。这种人走路,连影子都比别人薄三分。
“静息蛊。”我从灰袍破洞里摸出七枚指甲盖大的软虫,通体灰白,长得跟米粒蒸过头似的。
瘦猴陈接过去,手有点抖:“真……真能让人走不动?”
“不止。”我把其中一枚按在他掌心,“它会往你骨头缝里钻点痒劲儿,你不挠,它就不炸;你一挠,整条胳膊就得抽风三天。”
他脸绿了。
“放心。”我拍拍他肩,“你只要把它塞进树根底下就行,别自己碰。”
他哆嗦着领命去了。剩下的人分成三组,两人一组开始往溶洞挪。那个蹭破膝盖的二愣子走在最后,我顺手从袖口抽出一根草绳,甩出去缠住他脚踝一拽。
“哎哟!”
“闭嘴。”我把草绳往岩石上一绑,“你这血味太冲,走两步就能引来三条灵犬。”
他低头看自己膝盖,差点哭出来:“那咋办?”
“忍着。”我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丸塞他嘴里,“含住,别咽,不然你会三天放不出屁来——那滋味,比死还难受。”
他立马闭嘴了。
人走干净后,我原地没动,只把断剑插进土里当拐杖,撑着站起来走了三步。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半个脚印,第四步却突然拐了个弯,绕到东岭废墟那边,把原本插在主阵眼旁的符旗拔了,又换了根一模一样的插在塌了半边的石屋里。
风吹过来,那旗子哗啦啦响,远看跟没动过一样。
做完这些,我退回南坡高岩,刚坐下,腰间的噬灵蚓皇又抽了一下。
这次抖得更急。
我伸手摸它脑袋,触感温热,像是刚晒过太阳的猪油。它平时懒得很,吃饱就睡,放个屁都能乐半天,现在连轴转三次预警,说明里头的东西不对劲。
我眯眼看向主营。
刚才还死寂一片的营地,忽然亮起三盏灯。
红、黄、青,挨个闪了三下,间隔刚好是执法堂传讯的节奏。
我没见过这暗语,但我记得三师姐提过一嘴:这是“换观令”,意思是主将要撤岗换眼,通常只在发现内鬼或准备突袭时才用。
他们没追图?还是……追到了什么不该追的东西?
正琢磨着,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响。
啪。
像谁掰断了根干树枝。
但今晚风向偏北,南坡这边的树早被毒雾熏成了柴架子,一碰就碎,不可能有这种脆响。
我低头看噬灵蚓皇。
它已经缩成一团,盘在我腰上不动了,可尾巴尖还在微微颤,像在数心跳。
我慢慢把手伸进怀里,摸到最后一块鸡骨头。油乎乎的,边角还有牙印。这是信物,也是开关。只要我捏碎它,地下所有蛊线都会同时收紧,能把方圆十里活物的腿抽成麻花。
但现在不能动。
动静一大,对方就知道棋盘还在。
我改用指尖,在膝盖上画了个倒三角。这是给溶洞里的信号:别出声,别点火,连打嗝都给我憋住。
然后我靠着岩石,把断剑横放在腿上,左手搭剑柄,右手捏骨头,眼睛半睁半闭,像累瘫了打盹。
风渐渐变了方向,带着一股子湿土味往东卷。
毒雾也开始往那边飘。
要是让雾散了,溶洞口就得露出来。
我咬破舌尖,在空中划了道血线。血珠子没落地,就被我一口浊气吹散,化成一只看不见的虫子,晃晃悠悠飞向主营上空。它飞得慢,专挑灯影交错的地方钻,一旦有人抬头,就会觉得眼角闪过一道红影——修真界老人都懂,那是“窥命蝇”,见者三日内必遇血光。
我不指望它杀人,只求让人不敢乱看。
接着我低头对腰间那团软肉说:“放屁。”
噬灵蚓皇懒洋洋扭了半圈,尾部噗地喷出一团白气,像锅烧开的水汽,瞬间和残余毒雾混成一片,浓得能舀起来煮汤。
风撞上去,直接拐了个弯。
我松了口气,正想往后靠,忽然听见背后岩缝里传出一声极轻的咳嗽。
我没回头。
那地方是我亲手挖的藏身点,除了柳蝉衣没人知道。
她来了也不打招呼,准是嫌我刚才扔鸡骨头的事。
“罐子放左边。”我低声说,“别碰我衣服,刚抹了引蛊粉。”
岩缝里没回应,但过了一会儿,一个陶罐轻轻落在石头边上,釉面裂了道缝,渗出点淡绿色的汁液。
我闻了闻,是蚀神雾的底料,加了点新东西,闻着像烂梅子泡了盐水。
“换了配方?”
“嗯。”她的声音贴着岩壁滑过来,冷得像井水,“加了半片金蝉翼,撑不了一个时辰,但够让他们鼻子发痒。”
“够了。”我摸了摸鼻尖,“人最烦的就是痒,一痒就分神,一分神就犯错。”
她顿了顿:“你打算什么时候收网?”
“等他们自己踩进来。”我捏着手里的鸡骨头,“现在收,鱼还没吃饱饵。”
“可主营有动静。”
“我知道。”
“那你还不调人?”
“调了。”我抬手指了指东岭废墟,“旗子换了位置,阵眼虚了,他们要是聪明,就该派斥候来看看。可他们没来。”
“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不想看。”我咧了下嘴,“他们怕看了之后,发现阵还在,心就慌了。”
她沉默几息:“你玩得太险。”
“我不玩险。”我把鸡骨头塞回怀里,“我只是知道,有些人宁可相信假的,也不敢碰真的。”
岩缝里传来衣料摩擦声,她要走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帮我个忙。”
她停住。
“下次洗骨头,用淘米水。”我说,“别用皂角,伤手。”
她没应声,人已经没了影。
我重新盯住主营。
三盏灯又闪了一遍,这次顺序变了。
不再是红黄青,而是青、红、黄。
倒过来的换观令。
意思是:**换的是观,不是人。**
真正的守将根本没换,他们在演戏给我们看。
我慢慢坐直身子,手摸到断剑柄。
汗把皮浸软了,握着有点滑。
远处,溶洞方向一点声响也没有。
风停了。
雾凝住了。
我腰间的肉粉色细带突然竖了起来,像根被惊醒的蚯蚓,头朝主营方向昂着,整个身体绷得笔直。
它要叫了。
这蠢虫从不叫,除非闻到了死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