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战之前用精确到冷酷的数据图表，构建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功绩长城；又以“大道泛兮”的雄辩，将“格物之学”拔高到追寻天地至理的高度，哲学层面已然占据上风。支持他的军方将领们面露红光，务实派官员微微颔首，连龙椅上一直神色莫辨的夏仁宗，昏黄的眼中也屡屡闪过精光。
然而，这还不够。数据与道理，能堵住悠悠众口，能赢得理性者的支持，却未必能彻底击溃根植于某些人内心深处的偏见与恐惧，更未必能激发一个庞大帝国真正的危机感与行动力。
林战需要一记重锤，一记足以撼动朝堂根基、让所有人从党争倾轧的迷梦中惊醒的重锤。他要将这场关于个人荣辱、学派之争的辩论，彻底升华为一场关乎国运兴衰、文明存亡的战略抉择。
就在礼部尚书脸色铁青，搜肠刮肚试图从“天象”、“礼法”等玄虚角度做最后反扑；几位御史言官眼神闪烁，气势已馁之时，林战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沉稳如山，却让整个大殿的气氛骤然绷紧至极限。
他不再看那些弹劾他的对手，而是转身，面向龙椅上的夏仁宗，深深一揖，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来自遥远未来的沉重感：
“陛下，数据图表，可证臣之勤勉；先贤大道，可明格物之理。然，此皆关乎过往之功，当下之辩。臣，尚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此言，关乎大夏未来十年之国运，关乎神州亿兆生灵之安危！恳请陛下，容臣冒死陈奏！”
夏仁宗眉峰微蹙，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他感受到了林战语气中那种非同寻常的凝重。“讲。”一个字，带着帝王的威压，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谢陛下！”林战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每一位紫袍重臣，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臣，凭借格物推演之术，综览近年来四海商旅、海外遗民乃至俘虏细作所供之情报，辅以天象地理变迁之兆，得出一惊心之论——”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声震屋瓦：
“十年之内！西洋‘天鹰帝国’，必挟坚船利炮，自万里海疆之外，大举东来！其势之猛，其力之强，绝非北疆蛮族叩关、东南倭寇骚扰可比！彼时，若无今日琼州所奠定的军工根基，无强大的新式水师，无巩固的海防体系……”
林战的声音在这里刻意顿住，目光如寒冰般扫过那些刚才还在攻击他“与民争利”的官员，最终定格在夏仁宗脸上，吐出了石破天惊的最后一句：
“则海疆洞开，门户不守，神州陆沉之祸，恐非危言耸听！”
“神州陆沉”！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玄冰，瞬间将整个麟德殿冻彻！先前所有的争论、所有的数据、所有的道理，在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渺小不堪！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文武百官，上至阁老尚书，下至御史郎官，无不骇然变色！许多人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荒……荒谬！”礼部尚书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林战！你……你竟敢在御前妖言惑众！什么天鹰帝国？什么坚船利炮？万里之遥，蛮夷小邦，安敢犯我天朝上国？还……还神州陆沉？你这是诅咒国朝！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狂妄！简直狂妄至极！”一位老翰林气得胡子直抖，“我大夏国祚绵长，威加海内，四夷宾服！岂是区区西洋蛮夷可觊觎？林战，你为脱罪，竟编造如此弥天大谎，动摇国本，该当何罪？！”
质疑、斥责、怒骂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林战淹没。大部分官员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是愤怒，认为林战为了个人脱罪，已经不惜用最恶毒的预言来恐吓君上，扰乱朝纲！
然而，也有一些人，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兵部尚书韩刚，这位经历过战火的老将，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笏板。他比文官更了解外海的情报，近年来，确实有零星奏报提及西洋舰船越发巨大，炮火犀利。只是以往都被视为疥癣之疾，未加重视。林战此刻将威胁提升到“神州陆沉”的高度，是危言耸听，还是……确有所据？
靖王李容与目光深邃地看着林战，他了解这个年轻人，绝非信口开河之辈。此预言背后，必有极其严谨的推演和支撑。
夏仁宗的脸色也变了。作为帝王，他深知“神州陆沉”这四个字的分量。这已经超出了党争的范畴，触及到了他最核心的逆鳞——江山社稷的安危！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林爱卿，此言……可有凭据？须知，君前无戏言！”
面对汹涌的质疑和天子的诘问，林战神色不变，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他再次躬身，声音恢复了冷静，却更显力量：
“陛下明鉴！臣岂敢以国运妄言？臣之推断，并非凭空臆测，乃是基于‘格物推演’之术，分析确凿情报所得！”
他开始了他的“证据”陈述，这证据，超越了传统奏章的口述，带着强烈的、令人信服的逻辑力量：
“第一，技术代差之危！”林战朗声道，“据可靠情报，天鹰帝国之战舰，已普遍采用铁骨木皮，乃至全铁甲覆！其动力，已开始探索蒸汽巨兽之力，可无风自行，日行千里！其火炮，射程、精度、射速，皆远超我水师现役之红衣大炮！此非臣妄言，陛下可询市舶司，近年可见西洋商船之规模、航速，已非昔年可比！此乃技术之代差，绝非数量可弥补！”
“第二，其志不在小！”林战目光锐利，“天鹰帝国商队所至，必筑堡垒，控航线，掠资源，迫其民改信易俗。其行为，非为通商，实为殖民！其目标，非为财货，实为疆土！南洋诸岛，已有不少为其所控，下一步，其兵锋直指物产丰饶之东方，已是必然！”
“第三，时间之紧迫！”林战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紧迫感，“天鹰帝国技术爆炸，始于二十年前。其完成舰队更新换代，训练水手，储备物资，十年，已是保守估计！若我朝仍沉溺于天朝上国之迷梦，固步自封，忙于内斗……待敌舰临门，炮口指向京城之时，悔之晚矣！”
为了增强说服力，林战做出了一个更惊人的举动。他请求内侍取来一张巨大的白纸和炭笔（他提前准备的工具）。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凭借“思维实验室”赋予的恐怖计算力和空间想象力，开始在白纸上飞速勾勒！
笔走龙蛇间，一幅简略却结构清晰的三视图跃然纸上！那是一座……巍峨如山、侧舷密布炮窗、烟囱高耸的钢铁巨舰草图！ 虽然只是轮廓，但那狰狞的形态，那完全不同于当前任何木质帆船的设计，充满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接着，他又在旁边画出了传统大夏水师楼船的示意图。两相对比，大小、结构、火力配置（根据炮窗数量推断），差距如同壮汉与婴孩！
“陛下，诸位大人请看！”林战指着草图，声音沉痛，“此乃臣根据情报推演出的天鹰帝国主力战舰与我水师楼船之对比！技术代差，一目了然！ 若在座诸位，谁有良策，可率我朝现有水师，抵御此等舰队于国门之外，臣，愿当场请罪，自裁以谢天下！”
视觉的冲击，远比言语更震撼！那冰冷的钢铁线条，那密集的炮口，仿佛带着未来的硝烟与血腥味，扑面而来！许多刚才还斥责“荒谬”的官员，此刻都哑口无言，脸色发白地看着那幅草图，仿佛看到了末日景象。
“此等巨舰……如何能造？如何能驱？”一位工部官员喃喃道，已是信了七八分。
“蒸汽之力，格物院已有涉猎，知其磅礴。若用于舟船，日行千里，非不可能。”林战平静回答，将超时代的知识，以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点出。
朝堂之上，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某些人额头冒汗的细微声响。
林战知道，火候已到。他再次面向夏仁宗，掷地有声：
“陛下！今日之辩，是斥责林战‘与民争利’重要，还是未雨绸缪，巩固海防，避免‘神州陆沉’重要？是死守‘祖制’陈规重要，还是锐意革新，富国强兵，以应对前所未有之强敌重要？”
“琼州所为，军工、格物、学堂……看似微末，实则是为我大夏争抢这宝贵的十年！是为打造能抵御强敌的利舰巨炮！是为培养能驾驭新时代战争的将士工匠！此乃生死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若因守旧之言，废此救国图存之业，他日敌寇自海上来，铁舰横江，炮火焚城，今日在殿中斥责林战‘妖言惑众’之辈，届时，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对天下苍生？！”
最后一句，林战声如洪钟，带着悲愤与决绝，在寂静的大殿中久久回荡。
夏仁宗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脸色煞白，手指微微颤抖。他不是昏君，林战描绘的场景，结合他零星得到的一些海外奏报，形成了一幅可怕而清晰的图景。尤其是那幅钢铁战舰的草图，深深刺痛了他作为帝王的神经。
“够了！”夏仁宗一声低吼，打断了一片死寂。他目光如刀，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礼部尚书等人身上。
“林爱卿所言……是危言耸听，还是未卜先知，朕，自会派人详查！”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海防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传朕旨意！琼州军工、格物诸事，乃巩固国防、应对变局之要务，关乎社稷安危，任何人不得再以‘祖制’、‘与民争利’等虚言阻挠！违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陛下圣明！”靖王、兵部尚书及一众武将、务实派官员齐声高呼，声震殿宇。
而之前弹劾林战的官员，一个个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他们知道，这场弹劾，他们一败涂地。林战不仅安然无恙，更凭借这“惊世预言”，将自身事业与国家的生死存亡牢牢绑定，地位已不可动摇。
林战立于殿中，承受着各种复杂目光的洗礼。他知道，今日之后，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预言已经发出，他必须用未来十年的行动，来证明这一切。而“思维实验室”推演出的更详细的蓝图，将成为他引领这个古老国度，走向命运岔路口的唯一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