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深处，那台被寄予厚望的“辰晷”终于迎来了突破性进展——在墨匠师带领匠人团队熬过百余夜灯火通明的调试后，第三代样机的日误差已稳稳收在一盏茶功夫内，银质刻度盘上的镀金指针，每一次跳动都精准得如同日月轮转。
这台凝聚心血的计时器早已褪去初版的粗粝，紫檀木壳上的祥云纹经匠人细琢，每一缕卷边都透着温润光泽，镀金指针在银质刻度盘上划过的轨迹稳如磐石，每逢整点，内置机括便会轻叩小银钟，清越钟声能穿透坊外的雨雾，在青石板路上漾开圈圈回响。可这份本该振奋人心的喜悦，却在第一份成本账册送到林战案头时，被浇得透心凉。
“公子您瞧这个数……”赵万山的声音都发着颤，肥厚的手指在账本上戳出凹陷，原本总是堆着笑的胖脸此刻皱成了发蔫的包子，“上等紫檀木、拉丝精铜机芯、镶嵌的银丝还有宝石轴承，单是这些料子就砸进去近三百两！还没算墨老他们的功夫钱，真要上架，少于五百两根本回不了本。寻常人家别说买，怕是连见都少见，就是那些穿绫罗的富商，也得掂量掂量这钱花得值不值啊！”
更棘手的是产量。“辰晷”的核心部件全凭手工打磨校准，哪怕整个工坊的匠人连轴转，一个月撑死也出不了五台合格的。“有价无市”这四个字，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消息传到商帮耳中，那些原本闻风而来的商人先是咋舌，随即纷纷摇头散去——在他们眼里，这精美的玩意儿除了摆着撑场面，实在看不出比古董字画更实在的用处，市场的门，几乎是紧闭的。
雨丝顺着总调度楼的窗棂蜿蜒而下，议事厅内的气氛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沉闷。林战坐在主位，赵万山、苏婉清与墨匠师分坐两侧，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难色。
“江南三大商号都回了信。”苏婉清指尖捻着卷边的市场反馈信笺，秀眉拧起的弧度里藏着难掩的忧虑，“都说器物精巧绝伦，可论风雅不及古画，论保值不如田产，大多持着观望态度。想在短期内打开销路，难。”
“降价就是赔本赚吆喝，撑不了三个月；维持高价又曲高和寡，最后只能烂在库房里。”赵万山补了句实在话，声音压得极低，“咱们在这项目上投了多少银钱人力，旁人都看着呢，真要是血本无归，那些闲言碎语能把咱们吞了。”
墨匠师最挂心的是技术传承，他花白的胡须轻轻颤动：“大人，再好的手艺也得经实际用着才能精进。若是总搁在工坊里，既发现不了隐患，后续改良更是无从谈起啊。”
所有目光齐刷刷聚向林战，等着他拿主意——是硬扛着等市场松动，还是及时抽身转投他处？林战却没显出半分焦躁，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雨幕中被洗得发亮的芭蕉叶，雨珠顺着叶片脉络滚落，溅起细碎的水花，叶片却愈发显得翠得透亮。良久，他转身回望众人，嘴角竟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诸位担忧的，全是实情。”他的声音平静却有分量，“辰晷如今价高难售，看似‘无’利可图，‘无’市可寻。但大家有没有想过，这‘无’的根源，恰恰是世人未见其‘有’？未见其真正的大用？”
指节叩在成本核算单上，纸张发出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们只看见三百两的造价（无），没看见精准计时能省下多少误工的功夫（有）；只当它是奢华摆件（无），没看见统一时辰能给商号、工坊带来多少秩序（有）。世人未见其‘有’，自然生不出‘需’；没有‘需’，何谈‘市’？这本是常理。”
“难不成……咱们还能强买强卖？”赵万山挠着后脑勺，满脸困惑。
“自然不必。”林战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老子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这便是破局的关键。世人只见其‘无’，咱们便先让它的‘有’，明明白白摆在所有人面前。让他们亲眼瞧着、亲手用着，体会到辰晷带来的便利与章法！”
他展开摊在案上的琼州府城图，狼毫笔杆点向几处标记：“他们不买，咱们就送——但送要有送的门道，绝不能乱撒胡椒面。”
“第一处，府学与各大私塾。学子读书最讲光阴，把辰晷送过去，上下课、晨读晚习皆有定时，既能养他们的守时之德，又能提学业效率，这是‘有’于教化。”
“第二处，港口码头和粤海帮这样的大商会。船舶进出、货物装卸、账册交割，哪一样离得开准点？有了统一时辰参照，能少多少扯皮纠纷，提多少协作效率？这是‘有’于商事。”
“第三处，咱们新建的纺织工坊和水泥窑厂。工人轮班、机器启停，全凭时辰调度，辰晷能让劳作有章可循，既避免了时辰模糊的争执，又能让工人体力有节，这是‘有’于工产。”
笔锋顿在府城西北隅，林战语气加重：“第四处，水师衙门与市舶司。水师操演、巡海排班要掐着点，市舶司收税验船更需精准计时，这是‘有’于军政。”
苏婉清最先反应过来，眼中瞬间亮起光：“公子这是借赠送做‘示范’！把辰晷放在人流最密、用处最关键的地方，让它的价值在刚需场景里彻底显出来。用的人多了，看的人懂了，这‘有’自然刻进心里，需求也就跟着长出来了！”
“妙啊！这就像把夜明珠挂在街口的灯杆上，先照亮半条街，来往的人都瞧见它的亮了，还愁没人来寻？”赵万山一拍大腿，胖脸上的愁云散了大半，“用实用催生出需求，再用需求撑起来市场，公子这‘有无相生’的门道，真是摸到根儿上了！”
墨匠师也抚须颔首，连日的忧色淡了许多：“如此一来，送出去的辰晷既是活招牌，又能收集实际使用中的问题，比搁在库房里蒙尘强百倍，技术改良也有了方向。”
“正是这个理。”林战点头，“难易本就相辅相成，眼下拓市虽‘难’，但只要咱们先把‘有’立起来，把需求造出来，今日的‘难’，便是明日的‘易’。若因一时之困就回头，那才是真的无路可走。”
计议既定，行动力便如星火燎原。林战以琼州督造使与大夏军工集团的名义亲书赠函，附上详尽的使用章程与保养之法，派专人将第一批五台精心打磨的辰晷，分别送抵府学、粤海帮、纺织工坊、水师衙门与市舶司。
起初，这些机构多是将辰晷当贵重礼品供着，直到三日后，变化悄然发生。府学的先生们发现，往日晨读时此起彼伏的迟到脚步声少了，先生授课的节奏也因固定的课时变得从容；粤海帮的码头则因这枚精准的“时间标尺”改头换面，船只入港、货物起卸衔接得严丝合缝，账房先生再也不用为“差半柱香”的争执头疼。
纺织工坊的女工们最是欢喜，以往凭日头判断交接班的模糊日子一去不返，钟声响时，上工的人准时到岗，下工的人安心归家，连带着工坊的织布效率都提了不少。水师与市舶司的官员更是感触深切——辰晷的钟声成了操演的号令、收税的准绳，连巡海舰船的会合都精准了许多。
雨还在下，但辰晷的清越钟声已渐渐融入琼州的日常。人们习惯了抬头看刻度盘安排活计，习惯了听钟声规整作息，这台曾被视作“无用”的奢华器物，悄然成了秩序与效率的象征。它的“有”，终于被越来越多人看见、读懂、依赖。
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商人坐不住了。他们或亲去府学码头察看，或向粤海帮的掌柜打探，当看到辰晷实实在在的效用后，开始主动登门，询问定价与定制细节。五百两的价格依旧不菲，但此刻在他们眼中，这已不是单纯的开销，而是能提升效率、规范秩序的“投资”。
雨幕渐疏，天光漏下几缕微光。“辰晷”从无人问津的“无”，正一步步踏向价值凸显的“有”，而那道横亘在眼前的市场坚冰，已在这润物无声的渗透中，悄然裂开了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