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内外，鞭炮声零星响起，试图驱散边关战事带来的压抑，却更添几分年关的清冷与不安。护国公府内，白日里因玻璃成功带来的狂喜已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踏实而温暖的忙碌。厨房里飘出炖肉的香气，下人们领了双份的月钱和新裁的冬衣，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府中各处的红灯笼亮了起来，在雪地上投下团团暖光。
然而，在这片渐浓的年节气氛中，林战的心却并未完全放松。晚宴过后，他婉拒了老管家安排的热闹守岁，只说要独自巡视一番府邸。他披上一件厚重的黑色毛皮大氅，踏着新落的积雪，无声地行走在廊庑亭台之间。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冷。他并非不惧寒，而是想亲眼看看，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府中那些最辛苦、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是否也有一份温暖。
他先去了护卫队值守的岗哨。箭楼上的小伙子们裹着新发的棉大衣，搓着手，呵出的白气在灯笼光里迅速消散。见到林战，他们慌忙挺直腰板行礼。林战拍了拍他们冻得发僵的肩膀，嘱咐轮换要勤，又让人立刻去煮热姜汤送来。
随后，他转向府邸最深处的匠作院。这里白日里炉火熊熊，人声鼎沸，此刻却安静下来，只有寒风穿过新安装的玻璃窗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工匠们劳累了一天，大多已回住处休息，为明日——新年的第一天——继续赶制内务府急要的玻璃器皿积蓄精力。
匠作院旁，是一排低矮的厢房，原是堆放杂物的，如今临时改作了工匠们的宿舍。林战走近时，却听到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以及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他眉头微蹙，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股混杂着汗味、霉味和刺骨寒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屋内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可以看到大通铺上蜷缩着七八个黑影，身上盖着薄薄的、颜色晦暗的棉被，在寒冷中瑟瑟发抖。墙角破了一个洞，寒风正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将墙壁上的霜花又加厚了一层。地上放着一个破旧的炭盆，里面只有几点将熄未熄的红星，几乎散不出什么热量。
咳嗽声来自通铺最里边的一个老者，是琉璃窑的烧火工，姓冯，大家都叫他冯老倌。他年纪最大，负责夜间看火，此刻正蜷成一团，咳得浑身抽搐。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工匠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老冯头，忍忍吧……天亮了就好了……”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林战静静地站在门口，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容，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知道府中条件艰苦，改革之初百废待兴，资源有限，优先保障了生产和基本饮食，居住环境一时未能彻底改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为他创造出惊人价值、点燃科技星火的工匠们，竟然在除夕之夜，忍受着如此的严寒！他们白日里在高温窑炉前挥汗如雨，夜晚却要在这冰窟般的陋室中煎熬！没有他们，哪来的玻璃？哪来的新农具？哪来的府中生机？一股强烈的愧疚和酸楚涌上心头，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没有惊动屋里的人，轻轻掩上门，退到院中。风雪更急了，吹得他大氅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向漆黑如墨、无星无月的夜空，雪花落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他想起穿越前实验室里恒温恒湿的环境，想起那些穿着白大褂、在舒适条件下工作的研究员。而在这里，这些同样拥有智慧、勤劳和创造力的工匠，他们的基本生存条件却如此恶劣！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杜甫这沉郁顿挫、穿越千年的诗句，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以往读此诗，只觉得是古人悲天悯人的情怀，是遥不可及的理想。此刻，站在此情此景之中，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诗中那椎心泣血的悲愤与渴望！“寒士”，眼前这些在严寒中颤抖的工匠，不正是活生生的“寒士”吗？他们需要的不只是一份工钱，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更需要作为“士”——作为有技艺、有尊严的人——应有的基本生活保障！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如同烈火般在他胸中燃烧起来。他不仅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护国公府的命运，更要尽己所能，改善这些追随他、信任他的人的处境！科技的发展，文明的进步，若不能惠及具体的、活生生的人，那还有什么意义？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前院书房，脚步坚定有力，踏碎一路冰雪。
“林安！击鼓！召集所有管事、各组组长，立刻到前厅议事！立刻！”他的声音在寒夜里清晰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沉睡的府邸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醒。急促的鼓声咚咚响起，打破了除夕夜的宁静。各房灯火陆续点亮，人们披衣起身，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前厅里已是人头攒动。老管家林安衣衫不整，满脸惊疑；周铁锤揉着惺忪睡眼，身上还带着窑火的气味；陈刚按着腰刀，神色警惕；内勤的管事嬷嬷匆匆系着衣带。众人看着主位上脸色凝重、目光如炬的林战，心中惴惴不安。
林战没有让他们猜测太久。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痛而坚定：“诸位，我刚从匠作院的工舍回来。”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看到了冯老倌在咳嗽，看到了兄弟们挤在漏风的屋里冻得发抖，看到了将熄的炭盆！今日是除夕！是团圆守岁之夜！可我们府中的功臣，我们赖以生存的工匠们，却在那样的冰窖里煎熬！”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周铁锤等人面露惭色，低下头。林安欲言又止，想解释府中开支紧张，修缮房屋并非当务之急。
林战抬手制止了任何可能的解释，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要再跟我说什么资金不足！不要再说什么循序渐进！人的基本尊严，等不了！我现在就要解决！”
他走到厅中悬挂的府邸平面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匠作院区域：“第一，即刻起，停止所有非紧急生产！抽调所有泥瓦匠、木匠，连夜开工，修缮、加固所有工匠宿舍！墙壁加厚，门窗密封，破洞全部堵死！盘火炕！立刻！马上！”
“第二，内勤组听令！打开库房，将所有储备的新棉被、厚毛毯，全部拿出来，先送到工匠宿舍！炭火足量供应，我要每个屋子都暖如春室！”
“第三，从我的份例中，拨出银两，明日一早就去采购最好的米面肉食！这个年，要让府里每一个人，尤其是匠作院的兄弟们，吃上热乎的、像样的年夜饭！”
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而迅速。众人被少主这罕见的、近乎雷霆震怒的态度和坚决的措施所震慑，也被他话语中流露出的对工匠的真切关怀所感动。
“可是少主，”林安还是有些犹豫，“如此大的开销，府库恐怕……”
“府库没钱，就用我林战私人的钱！”林战斩钉截铁，“玻璃的定金不是到了吗？先用上！不够，我去借！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让兄弟们过个暖和年！”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你们要记住！护国公府能有今日，靠的不是我林战一人，靠的是赵老伯种出的粮食，靠的是周师傅打出的钢铁，靠的是冯老倌烧出的琉璃！他们是府的根基，是府的宝贝！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了他们！”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引用了杜甫的另一句诗，声音沉痛，“我林战，绝不容许在我的府中，出现这等景象！今日是工匠，明日或许是农工，是护卫！我要的，是一个人人能安居，人人能乐业的护国公府！”
“少主……”周铁锤这个硬汉子，此刻声音哽咽，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代匠作院所有兄弟，谢少主大恩！”他这一跪，身后众多管事、组长也纷纷动容，躬身行礼。
“都起来！”林战上前扶起周铁锤，“这不是恩，是府里欠大家的！是理应如此！”
他转向众人，宣布了更重要的决定：“光有眼前的改善还不够。我决定，从即日起，设立‘护国公府匠师基金’！今后，府中所有产业，包括玻璃、新农具等带来的利润，抽出三成，存入此基金，专款专用！用于改善所有工匠、农工、乃至府中所有出力者的居住条件、饮食标准、医疗抚恤，以及……资助其子弟读书识字，学习格物之道！”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抽出三成利润作为专项基金，这是闻所未闻的大手笔！这意味着，将府邸的未来收益，与这些“下人”的福祉深度绑定！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林战缓缓吟出白居易的诗句，目光扫过一张张震惊而激动的脸，“我林战不敢比君王，但愿以此基金为烛火，照亮府中每一个角落，温暖每一处寒室！让辛勤付出者，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病有所医！这，是我林战对诸位的承诺！”
承诺既出，重如山岳。厅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回应！众人群情激昂，纷纷表示愿效死力。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整个府邸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泥瓦匠、木匠们顶着风雪，连夜开工；内勤组将一床床新被褥、一筐筐银炭送往各处工舍；厨房重新升火，熬制驱寒的姜汤和准备更丰盛的餐食……
天色微明时，匠作院的工舍已焕然一新。墙壁糊得严实，破洞堵死，新盘的火炕烧得滚烫，屋内暖意融融。冯老倌喝下热腾腾的姜汤，盖着崭新厚实的棉被，咳嗽渐渐平息，沉沉睡去，脸上带着久违的安宁。其他工匠醒来，摸着温暖的墙壁和炕头，看着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再感受屋内的暖意，无不眼圈发红，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
林战站在院中，看着工匠们脸上洋溢着的真切笑容，听着屋内传来的安稳鼾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科技的力量，最终要落实到人的幸福上。“寒士欢颜”，这不仅仅是杜甫的诗句，更是他此刻立下的誓言和追求的目标。风雪依旧，但护国公府内，已燃起了足以抵御任何严寒的、由人心汇聚的温暖之火。这条路，他必将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