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领着文茵穿过几排整齐的桑树,枝干在暮色中勾勒出疏朗的轮廓。脚下的土路被踩得坚实,两旁偶有几丛枯草,却也修剪得齐整,不见半分杂乱。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院墙是用黄土夯筑的,不高,却结实规整,院内由三间泥坯房围成一个小巧的天井,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一粒碎石都寻不见,墙角摆着两个竹编的杂物筐,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些农具和柴薪,透着过日子的妥帖。
“喏,这间是你的。”阿蛮推开靠东的一间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却不显刺耳。房间不大,约莫丈许见方,陈设极简——靠里墙摆着一张炕,床头挨着一个简陋的木柜,靠窗放着一张方桌和一把椅子,仅此而已。但处处透着用心:床上铺着的被褥是半新的厚棉被,针脚细密,叠得方方正正,边角没有一丝褶皱;窗纸是新糊的,白净透亮,将傍晚的微光引进来,让小屋显得亮堂不少;地面更是扫得一尘不染,连墙角的蛛网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虽简陋质朴,却没有半分破败萧索,反而像个被人细心照料着的小窝,透着安稳的暖意。
“条件自然比不得府里精致,但该有的都给你备齐了。”阿蛮走进屋,指了指墙角,“炭盆在这儿,门后那筐是上好的无烟炭,都是四姑娘特意让人留的,天冷,你自己记得生火取暖,可别冻着了。”她顿了顿,转头看向文茵,语气带着几分关切,“会生炭火吗?这无烟炭虽好,却也得掌握火候。”
文茵连忙点头,眼眶微微发热:“会的,阿蛮。”在顾府做丫鬟时,伺候主子的炭火、打理自己的小隔间,这些粗活本就是日常;后来被遣出府,嫁人生计艰难,更是事事亲力亲为,生火做饭、缝补浆洗,早已练就了一身求生的本事。只是许久未曾有人这般直白地关心她的冷暖,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
“会就好。”阿蛮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再跟你说说吃饭的事儿。园子里有个大伙房,是四姑娘特意设的,每日早晚两顿热乎的大锅饭,主要是给那些家里没人做饭、或是忙着赶活没时间开火的女工们准备的。菜色都是些家常的,白菜、萝卜、豆腐,偶尔也有荤腥,虽简单,但管饱,油水也足,绝不亏待干活的人。”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外的天色,说得明明白白:“不过,这大锅饭不是白吃的。四姑娘定了规矩,要么按月交饭钱,要么按顿折算,也能用粮食抵扣——比如你从家里带了米面过来,就可以按市价折算成饭票,凭票打饭。”阿蛮转头看向文茵,眼神坦诚,“亲兄弟明算账,这样大伙儿心里都踏实,没人觉得吃亏,伙房也能长久办下去。你觉得这样可行?”
文茵听了,心中非但没有不适,反而暗暗点头。她最是怕欠人情,这般明明白白的规矩,不占人便宜,也不被人轻视,正合她意。她摸了摸身上单薄的衣襟,想起自己如今身无长物,不免有些局促,低声答道:“我……我头一个月,或许先吃大锅饭。等工钱发下来了,再一并结清饭钱,或是用粮食抵扣也行。”话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行,这都好说。”阿蛮爽快地应下,没有半分轻视之意,反而像是早已料到一般,“头一个月可以先记账,等你工钱下来了再扣”她的目光落在文茵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棉衣上,眉头微微一蹙,“你这棉衣看着太薄了,庄子上夜里比城里冷得多,风也硬,怕是顶不住。”
说着,她转身便要往外走:“你等着,我让小丫给你送件厚实的冬衣来。那是园子里统一给值夜女工和体质弱的姐妹备的,虽是粗布做的,但棉花絮得足,又暖和又耐穿,你先穿着御寒,等日后攒了工钱,再做新的也不迟。
文茵闻言,鼻尖一酸,滚烫的泪珠险些又要滚落下来。自从被赶出顾府,她尝尽了人情冷暖,看遍了世态炎凉,何曾有人这般细致入微地关心过她的饥饱冷暖?那些日子里,她只求能勉强糊口、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从未敢奢望过这般妥帖的照料。她连忙躬身道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多谢阿蛮,多谢四姑娘……这份恩情,文茵记在心里。”
“别客气,来了这儿,就是自家人。”阿蛮摆摆手,语气自然而坦荡,“四姑娘常念叨,‘要让干活的人吃饱穿暖,才有力气把事做好’。咱们这儿不兴那些虚头巴脑的,实实在在过日子才最要紧。”她又交代了几句,“伙房晚饭是酉时开饭,就在前院那排大屋,你顺着来路往回走就能看见;取热水的地方也在伙房旁边,每日都有专人烧热水,洗漱、洗衣都方便。”
说完,阿蛮看了看天色,脚步匆匆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忙,就不陪你了。你先收拾收拾,歇歇脚。四姑娘这会儿在后面的蚕屋忙着呢,新孵的一批蚕宝宝好像有点不对劲,她放心不下,得亲自盯着。等她忙完了,自会来见你,跟你细说识字课具体怎么教,还有她琢磨的那些新教法,也会跟你交代清楚。”
“是,我明白了,劳烦阿蛮费心了。”文茵连忙应下,送至门口。
看着阿蛮匆匆离去的背影,文茵轻轻关上了木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远处女工们劳作时的谈笑声,还有孩子们清脆的嬉闹声,那声音不吵不闹,反而透着一种鲜活的烟火气。她站在房间中央,缓缓环顾四周——平平的土炕、干净的方桌、墙角的炭盆、门后的炭筐,每一样都那么实在,那么安稳。
这里没有深宅大院里那些无形的规矩枷锁,没有需要时刻揣测的人心,没有挥之不去的流言蜚语,也没有看人脸色的小心翼翼。有的,是实实在在的劳作,是明明白白的规矩,是同伴间朴素纯粹的互助,是不掺半点虚假的关心。
文茵走到床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床厚实的棉被,指尖触到柔软的棉絮,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又走到墙角,打开门后的炭筐,里面的无烟炭块黑亮饱满,散发着淡淡的炭香。这一刻,她心中那股自从踏入桑园便悄然升起的暖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烈,像炭火一样,慢慢烘烤着她晦暗已久的心房。
或许,这里真的能成为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挥之不去。文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开始动手收拾。她熟练地从炭筐里拿出几块炭,放进炭盆,又找来引火的柴薪和火石,“咔嚓”一声,火星四溅,引火绒很快燃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在炭盆中跳跃着,渐渐将炭块引燃。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初春傍晚的寒气,也照亮了这间小小的泥坯房,更仿佛照亮了她曾经一片灰暗的前路。文茵坐在椅子上,望着跳动的火苗,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安静地等待着,等待那位据说“年纪虽小,主意却正”的四姑娘林苏,也等待着,自己在这片陌生又温暖的土地上,即将开始的、崭新的人生。
文茵在房间里刚将被褥铺好,炭盆里的火苗正旺,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三下一组,不轻不重,透着礼貌。她连忙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的丫鬟,而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娃娃,脸颊被寒风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樱桃,头上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用红头绳系着,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女娃娃怀里抱着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青布棉袄,布料是粗纺的,却浆洗得干净,边角也缝得整齐。
“文先生!”女娃娃看见她,眼睛一亮,声音清脆得像檐下的风铃,“阿蛮姐姐让我给你送衣服来!她说庄子上晚上冷得很,你穿的衣服太薄,要赶紧换上厚的!”
文茵连忙伸手接过棉袄,入手沉甸甸的,能清晰感觉到里面絮得饱满的棉花,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谢谢你呀,小姑娘。”她笑着道谢,侧身让开门口,“快进来暖暖身子,外面风大。”
“我叫招娣!”女娃娃大大方方地迈进门,好奇地探头探脑打量着房间,小嘴巴叽叽喳喳没停,“不过四姑娘说我这名字不好听,像盼着弟弟似的,让我自己改个喜欢的,我还没想好呢!阿蛮队长就让我先叫大丫了。文先生,你真是来教我们认字的吗?我娘说,认了字就能当工坊的小队长,能多挣工钱,还能看懂账本,不怕被人骗!”
文茵被她的直白和天真逗得弯了弯嘴角,点头应道:“是啊,只要你用心学,不仅能认字,还能学会记账、写自己的名字,以后想去哪儿,还能给家里写书信呢。”
“哇!那太好了!”招娣兴奋地拍手,刚想再说些什么,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笃定。
文茵抬头望去,只见暮色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缓步走来。那女孩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细布棉裙,裙摆长度刚及脚踝,外面罩着一件素色的比甲,料子普通,却浆洗得挺括,衬得她身姿纤细而端正。她年纪实在太小了,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模样,身量尚未完全长开,像一株刚抽芽的小树苗,却有着惊人的沉稳气度——步伐平稳,脊背挺直,眼神清亮透彻,宛如寒潭秋水,没有孩童的嬉闹顽劣,反倒透着一种历经世事般的沉静与睿智。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岁的丫鬟,穿着青色比甲,眼神机警,步伐轻捷,时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想来便是林苏的贴身丫鬟云舒。
招娣一见那女孩,立刻欢快地跑了过去,拉住她的衣袖晃了晃:“四姑娘!你忙完啦?蚕宝宝没事了吧?我娘说今天新孵的蚕宝宝不爱吃桑叶,可把你急坏了!”
原来这就是梁四姑娘,林苏。文茵心中一凛,连忙敛衽躬身,行了个标准的福礼:“奴婢文茵,见过四姑娘。承蒙姑娘不弃,给奴婢安身立命之机,奴婢感激不尽。”
林苏走到近前,小小的手轻轻虚扶了一下,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语调平稳而温和:“文先生不必多礼。在这里,教书育人者便是先生,不分主仆,只论本事。”她转头对招娣笑道,“蚕宝宝没事了,我让人换了新采的嫩桑叶,又调了些温水给它们擦了擦身子,现在都乖乖吃食呢。你快去告诉你娘,让她放心。”
招娣“哎”了一声,又转头对文茵做了个鬼脸,才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院子。
院子里只剩下文茵和林苏主仆二人,晚风拂过桑树枝干,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林苏抬眼看向文茵,目光平静而专注,没有丝毫孩童的好奇或轻慢,反倒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在细细审视着即将共事的伙伴。那目光清澈却深邃,仿佛能穿透人的外表,直抵内心最深处。
文茵被她看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邵伯母向我举荐你时,说你识文断字,心性沉稳,还在顾侯书房伺候过笔墨。”林苏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信邵伯母的眼光,也信你的本事。往后,夜课识字的事,就拜托文先生了。”
她顿了顿,特意强调道:“园子里的女工们,都是苦出身,白日要采桑、纺纱、织布,个个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肯挤时间来学,已是鼓足了勇气,也抱着极大的期望。教学时,还请文先生多些耐心,方法也灵活些,不必拘泥于圣贤典籍,能让她们尽快学会实用的字,能记账、能看懂契约、能写家书,便足够了。”
“是,四姑娘,我一定尽心竭力,不负姑娘所托。”文茵连忙应道,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林苏微微颔首,转头对身后的云舒示意了一下。云舒立刻上前一步,递过一本用蓝布做封皮的册子,装订得简单却牢固,边角也打磨得光滑,显然是精心制作的。
“这是我编写的一本识字入门册子,里面是第一批要教的字,约莫两百个,都是日常劳作和生活中最常用的。”林苏接过册子,亲手递给文茵,“文先生先拿去看看,熟悉一下里面的字和教法,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或是觉得有不妥之处,都可以随时来找我,或是找阿蛮也行。”
文茵双手接过册子,入手不厚,却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莫名的分量。她本以为,这会是《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蒙学经典,或是摘抄的《女诫》《内训》片段,毕竟在她的认知里,识字启蒙,无外乎这些。她恭敬地低下头,轻轻翻开了蓝布封皮。
然而,只看了第一页,文茵整个人就像被惊雷劈中一般,瞬间僵在了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停住了。
册子的纸页是粗糙的麻纸,却很平整,上面用墨笔清晰地画着简单的图画,旁边标注着文字。第一页左上角,画着一个圆圆的太阳,下面对应的字是“日”——这没错,是她熟悉的字。可紧接着,右上角画着一弯月牙,下面的字却让她瞳孔骤缩——那字竟是“月”!
文茵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凑近了些,借着房间里透出来的炭火微光仔细看去。没错,就是“月”!可她学了十几年的字,月亮的“月”,明明是“月”那样写法,笔画繁复,结构严谨,怎么会是这般简单的模样?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月牙的轮廓,简直……简直像孩童的涂鸦!
她心头狂跳,手指微微颤抖着,急切地往下翻去。
“人”——不是她熟悉的“人”,而是更为简洁的“人”,两笔成型,仿佛一个侧身站立的人影;“手”——不是笔画复杂的“手”,而是“手”,几笔便勾勒出手掌的形状;“口”“田”“工”“水”“火”……这些字,意思都标注得明明白白,旁边还有简单的释义和用法,可字形却与她所学的截然不同!
它们都被极致地简化了,褪去了繁复的笔画,只保留了最核心的象形轮廓,简单、直观、易记。更让她震惊的是,那些原本笔画繁多、难写难记的常用字,也都变了模样——“听”变成了“听”,“机”变成了“机”,“当”变成了“当”,“钱”变成了“钱”……
这不是草书的简写,也不是行书的连笔,更不是任何她见过的字体!这完全是一套全新的、被系统简化过的文字体系!
文茵的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像要跳出胸腔,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将麻纸页浸湿了一小块。私自篡改文字?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文字是圣人所创,是朝廷规范,岂能随意更改?若此事传出去,不仅林苏会惹上杀身之祸,就连她这个教授“伪字”的人,也难逃罪责!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林苏,眼中充满了震惊、茫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骇然与惶恐。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苏将她脸上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却并不意外,神色依旧平静,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安抚:“文先生不必惊慌。”
她轻轻解释道:“这些不是篡改文字,只是我琢磨出来的‘简便写法’,专为咱们工坊内部教学和记录所用。女工们大多是成年人才开始识字,记忆力和精力都有限,若教她们原本的字,笔画太多,难写难记,怕是学个一年半载,也认不得几个。”
“而这些‘简便字’,直观易懂,笔画少,容易上手,能让她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认得、写得常用字。”林苏的目光清亮而坚定,“我们学字,不是为了考科举、做圣人,只是为了实用——让她们能看懂工坊的章程,能记清自己的工钱账目,能写出自己的姓名,能给远方的亲人写一封家书,能看懂简单的契约,不再被人蒙骗。这就够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外头的书本、官府的文书,自然还是用原来的字。我们学这个,只是为了自己方便做事,是‘工坊内部用字’,不对外传播,也不与圣贤典籍相悖。文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吗?”
文茵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一些,却依旧有些急促。她看着林苏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畏惧或犹豫,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睿智、决心,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终于明白,这位四姑娘看似年纪幼小,却有着惊世骇俗的魄力和务实的头脑。她不在乎什么圣人规范、朝廷礼制,只在乎这些字能不能帮到那些苦命的女工们。
而这套“简便字”,确实是那些毫无根基的女工们最快识字的捷径。
文茵深吸一口气,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册子,那轻飘飘的蓝布册子,此刻在她手中却重似千钧。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不想退。自从被赶出顾府,她看透了那些所谓的“圣贤道理”“礼教规范”,不过是束缚人的枷锁。而眼前这些简单的文字,却仿佛蕴含着打破枷锁的力量,能给那些和她一样苦命的女子,带来一丝改变命运的希望。
“我……我明白了,四姑娘。”她的声音有些发干,却异常坚定,“我会尽快熟悉这些‘工坊用字’,然后……用心教给她们。”
林苏看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笑容,像冰雪初融,透着一丝暖意:“好。文先生不必急于求成,今晚好好休息,熟悉一下册子。明晚,夜课就正式开始。”
她说完,对着文茵微微颔首,便转身带着云舒离开了。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桑树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沉稳而坚定的背影。
文茵独自站在房门口,春寒料峭的晚风刮在身上,她却觉得后背微微发热,手心也烫得厉害。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册子,那些简单到近乎陌生的字形,在暮色中仿佛闪烁着微光。
她关上门,快步走到炭火盆边,将册子放在桌上,就着温暖跳动的火光,一页一页,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她不仅要记住这些字的写法,还要理解林苏标注的释义和用法,更要琢磨如何才能把这些字,通俗易懂地教给那些女工们。
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她专注的脸庞。文茵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教授的,将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条隐秘的、通往“另一种可能”的路径。而她,这个曾被文字(流言蜚语)所伤、又被旧有文字体系排除在外的女子,竟成了这条路径上最初的引路人。
命运,何其奇妙,又何其沉重。
夜幕初垂,桑园里的劳作声渐渐平息,唯有一处仓库透出连片的暖光,将周遭的寒夜烘出几分暖意。这仓库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原本堆着桑叶和农具,此刻已清空大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靠墙摆着几排粗糙的长条凳,都是阿蛮带着女工们用桑木粗略打磨而成。屋顶悬着四盏油灯,灯芯挑得高高的,昏黄的光线虽不算明亮,却足够照亮墙面——那里挂着一块用烟灰仔细涂黑的木板,板面平整,成了最简易的黑板。空气里还残留着桑叶的清润与干草的微涩,混杂着墙角炭涩,混杂着墙角炭盆散发的暖意,弥漫着一股质朴而鲜活的烟火气。
酉时三刻,女工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们大多刚卸下农具、放下纺车,脸上还带着白日劳作的疲惫,鬓角沾着未拂去的棉絮或尘土,身上的粗布棉袄也带着些许汗湿的痕迹。但每个人的眼里,都藏着一丝对“识字”这件事的新奇与忐忑,三三两两挤坐在长条凳上,低声交谈着,目光时不时瞟向站在木板前的文茵,带着几分试探与期待。
文茵换上了阿蛮送来的厚棉袄,粗布的料子却絮得厚实,暖烘烘地裹着身子。她洗了脸,额前的碎发梳得整齐,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因炭火的映照,透出几分血色。她竭力压下心中的紧张,双手轻轻按在身前的小桌上——桌上摆着那本蓝布册子,几支用细竹竿缠上布头做成的“笔”,一小罐稀释的墨汁,还有一叠裁好的粗糙草纸,都是林苏特意让人准备的。
“姐妹们,静一静。”文茵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让喧闹的仓库渐渐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她,有中年妇人的审慎,有年轻媳妇的好奇,也有小姑娘的懵懂,像无数颗星星,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
“从今晚起,咱们就在这里,一起学认字、写字。”文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而有力,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四姑娘说了,咱们学字,不是为了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是为了看懂咱们工坊自己定的章程,记清自己干了多少活、该拿多少工钱;是为了以后能自己看明白契书,不用再怕被人蒙骗;是为了能给远方的亲人写一封家书,报个平安。总而言之,是为了让咱们的脑子,也和咱们的手一样灵巧,让咱们自己能做主自己的事!”
这番话说得实在,没有半分虚头巴脑的道理,恰恰说到了女工们的心坎里。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眼里的迷茫渐渐褪去,多了几分真切的向往。那个叫王嫂子的爽利妇人更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可不是嘛!上次领工钱,账本子上的字一个都不认得,全靠春儿念,要是自己能看懂,心里也踏实!”
“今晚,咱们就先学几个最要紧、最常用的字。”文茵转身,拿起一根削尖的桑木炭笔,在黑板上稳稳地写下一个大大的、简单的符号——“人”。
炭笔划过木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个简洁的字形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清晰。“这个字,念‘人’。”文茵指着黑板,声音清晰,“就是我们自己,是站着的、能干活、能思考的人。”她说着,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台下的众人,“你是‘人’,我是‘人’,咱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是‘人’。”
女工们仰头看着那个字,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这字……看着就像个人站着似的,真简单!”“比祠堂牌位上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好认多了!”“我要是能写出这个字,是不是就算认字了?”
文茵没有制止她们的议论,反而笑着点头:“对,就是这么简单。大家跟着我念,人——”
“人——”台下的声音参差不齐,带着几分羞涩和试探,却异常响亮。
“再来一遍,人——”
“人——”这一次,声音整齐了许多,带着一种莫名的振奋。
接着,文茵又写下“手”“口”“工”。每写一个字,都配上生动的动作和解释:“这是‘手’,”她举起自己的手,“就是咱们用来采桑、纺纱、干活的手,两笔就能写好;这是‘口’,”她指了指自己的嘴,“是用来吃饭、说话的嘴,画个方框就像咱们盛饭的碗;这是‘工’,”她在“工”字旁边画了个纺车的简笔画,“是做工的工,咱们都是做工的人,靠着一双手挣钱吃饭。”
“来,大家跟着我念,人——手——口——工——”文茵领着大家一遍遍诵读,声音温和却有力量。起初还有人不好意思大声,可越念越顺口,越念越底气十足,仓库里的诵读声渐渐洪亮起来,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回荡在寂静的桑园里。那些简单的字形,配上直白的解释,像一颗颗种子,落在了她们贫瘠的认知土壤里。
“好,现在咱们试着写写看。”文茵放下炭笔,拿起桌上的“布笔”和草纸,走下台分发给众人。女工们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指捏着轻飘飘的“布笔”,有些手足无措——她们的手习惯了握锄头、摇纺车、捻棉纱,早已布满老茧,此刻握着这柔软的笔头,反倒觉得别扭,连手腕都有些僵硬。
“大家别紧张,慢慢来。”文茵走到最前排,拿起一支“布笔”,蘸了点墨汁,在一块备用的木板上慢慢示范,“写‘人’字,先写一撇,从右上到左下,轻轻用力;再写一捺,从左上到右下,稍微重一点,这样‘人’字就站稳了。”她一边写,一边讲解,动作放慢了好几倍。
接着又示范“工”字:“一横,写得平一点;中间一竖,要写得直;下面再一横,和上面的横对齐,这就是‘工’字,像不像纺车的横梁?”
女工们学着她的样子,蘸墨、落笔,可写出的字却歪歪扭扭,有的“人”字撇捺分家,有的“工”字横不平竖不直,还有的不小心蘸多了墨汁,草纸上糊成一团黑,惹得周围人低声哄笑。被笑的人也不生气,只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再拿起笔重新写。
文茵耐心地在人群中走动,一个个指导。走到王嫂子身边时,见她写的“手”字笔画扭扭捏捏,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慢慢写:“对,就这样,手腕放松,跟着我的力道走,先写撇,再写横,然后竖钩,最后写两撇……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像一只张开的手?”
王嫂子跟着她的动作,果然写出一个像样的“手”字,激动得眼睛都亮了:“哎!真像!文先生,你这教得也太明白了!”
不一会儿,阿蛮悄悄站在门口,见屋里气氛热烈,没人偷懒,也没人懈怠,便转身吩咐身边的女护卫:“把烤好的山芋端进来,给姐妹们甜甜嘴,暖暖身子。”
很快,女护卫端着一个大陶盆走进来,里面的山芋烤得焦黑,裂开一道道纹路,诱人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墨汁的味道。“大家先歇歇,吃块山芋再写。”阿蛮笑着说道,亲手拿起一个山芋递给文茵,“文先生,你也辛苦半天了。”
女工们纷纷接过山芋,滚烫的薯皮烫得她们左右手来回倒,却舍不得放下,趁热咬上一口,香甜软糯的果肉在嘴里化开,暖意从舌尖一直暖到心底。有人一边吃,一边还盯着黑板上的字,嘴里念念有词;有人则互相展示着自己写的字,你夸我一句“写得真像”,我帮你指正“这个横再平点就好了”,善意的笑声、讨论声此起彼伏,仓库里的气氛越发热烈。
当王嫂子咬着山芋,再次拿起笔,在草纸上稳稳写出一个虽然稚嫩但清晰可辨的“人”字时,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举着草纸对周围的人喊道:“我写出来了!我真的写出‘人’字了!你们快看!”
周围的人纷纷凑过去看,发出真诚的赞叹:“真像!王嫂子,你可真厉害!”“我也来试试,说不定也能写出来!”这小小的成功,像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更多人的信心。原本有些胆怯的女工们,也纷纷拿起笔,在草纸上反复练习,哪怕写得不好,也不再害羞,反而主动请教文茵或身边写得好的人。
“文先生,这个‘工’字,是不是就是咱们‘纺纱工’的工?”一个年轻媳妇举着草纸,一脸期待地问道。
“对,就是这个‘工’!”文茵笑着点头,“咱们都是做工的人,靠自己的双手挣钱,这个‘工’字,就是咱们的本分,也是咱们的骄傲。”
这话让女工们心里热乎乎的,写字的劲头更足了。这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妇人突然举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喊道:“文先生,那‘钱’字怎么写?俺就想学这个!学会了就能自己算工钱,再也不怕算错了!”
她的话引得一片善意的哄笑,文茵也笑了,转身回到黑板前,拿起炭笔写下简体的“钱”字:“这个就是‘钱’。左边一个‘金’字旁,代表金属,钱都是金属做的;右边大家就记着,是穿钱的绳子,把铜钱串起来,就是‘钱’。”她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画了个串着铜钱的简笔画。
“记住这个字,以后咱们领工钱、算账目,就能自己写、自己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女工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紧紧盯着黑板上的“钱”字,仿佛要把它刻进脑子里。有人立刻拿起笔,在草纸上模仿着写起来,嘴里还念叨着:“左边金,右边绳子,钱……”
夜色渐深,油灯的灯芯燃短了些,光线也暗了几分,但仓库里的暖意和热情丝毫未减。第一堂课在一种意犹未尽的氛围中结束时,已近亥时。女工们收拾着简陋的纸笔,相互展示着自己歪歪扭扭的“作品”,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成就感和新奇的光彩。她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仓库,裹紧棉衣,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讨论着:“那个‘口’字最简单,我回家在地上多画画肯定能记住!”“我觉得‘手’字也不难,明天我要教我家丫头写!”“文先生教得真好,一点都不糊弄人,下次我还来!”
文茵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身影渐渐融入寒夜,听着她们的笑声和议论声越来越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喉咙有些干涩,手腕也因反复示范而酸痛,但心中却充满了踏实的暖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几日后,林苏前往梁夫人院中请安,顺便汇报桑园的近况。暖阁里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梁夫人靠在铺着厚锦垫的榻上,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神色安详。
“……文先生性子沉静,教学极有耐心,说话也实在,很对女工们的胃口。”林苏站在榻前,语气平静地说道,“那套‘简便写法’果然管用,女工们上手很快,第一堂课就学会了‘人’‘手’‘口’‘工’四个字,还有人主动问起‘钱’‘账’这些实用的字,学习的劲头很足。”
梁夫人静静听着,眼帘微垂,手中的佛珠转动得缓慢而有节奏。她何等精明,自然明白那“简便写法”背后的惊世骇俗与潜在风险,更明白林苏启用文茵这个“有前科”之人,需要何等的胆识与魄力。她看着孙女那张平静无波的小脸,小小的身躯里,藏着远超年龄的远见与决断,心中复杂难言,既有对她安危的担忧,更有难以掩饰的赞许。
“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良久,梁夫人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她既肯用心教,女工们也肯用心学,便是好的。”她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周妈妈吩咐道,“周妈妈,去把我妆匣里那两副新打的水头足的翡翠头面拿出来,赏给三奶奶和二奶奶。就说她们为家里的事尽心操劳,我都记在心里。”
“是,老夫人。”周妈妈应声而去。
很快,两副价值不菲的翡翠头面便分别送到了墨兰和苏氏手中。那翡翠水头饱满,色泽莹润,样式新颖别致,一看便知是精工细作。墨兰抚摸着冰凉润泽的翡翠簪子,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这份奖赏,表面上是赏给她和二嫂的,实则多半是沾了女儿曦曦的光,更是婆母对她如今处事能力的认可。从前在盛府,她所获的夸赞多是因才情或容貌,浮华而不实;如今这份奖赏,却是因她实实在在为家族办事、举荐贤才而得,让她觉得格外踏实、有分量。
苏氏接到头面时,亦是心中了然。她明白,婆母此举,既是对她推荐文茵的肯定,也是对她积极动用娘家关系寻找梁晗的默许与安抚。梁夫人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维系着家族内部的平衡,也激励着她们这些后辈媳妇用心打理家事。
而此刻的桑园,那间临时仓库里的油灯,每晚依旧准时亮起。女工们笨拙却认真的笔画,文茵温和耐心的讲解,还有那套在暗中悄然传播的“简便字”,都像细细的根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顽强地扎下去,汲取着养分,默默生长。
改变,正在最细微处,以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