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觉得，自己最近可能触发了某种“名人”连锁反应。具体表现为：走在校园里，会有不认识的学生偷偷指着他小声说“看！就是那个用扫把讲历史的老师！”；去区里开个会，会有面生的同行主动过来握手交换名片，嘴里说着“久仰久仰”；就连去校门口小卖部买包烟（虽然他已经戒了，但偶尔还会去闻闻味道），老板都会多塞给他一根棒棒糖，眼神里写着“我懂，当名师压力大，来点甜的”。
这种“出名”的滋味，刚开始还有点新鲜，像喝了口汽水，舌尖刺刺麻麻的。但没过几天，林远就感觉这汽水有点跑气了，剩下的全是甜得发腻的糖精味，糊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真正让他感觉被糖精糊住的，是一封直接发送到他学校工作邮箱的邮件。
发件方是“启航教育科技集团”。这名字，林远听说过，是国内教育赛道里一头迅猛的独角兽，主打“AI+个性化学习”，广告打得铺天盖地，据说估值已经高到能买下好几个青云中学了。
邮件措辞极其客气，开头就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吹捧：
“尊敬的林远老师台鉴：”
“冒昧致信，不胜惶恐。我们密切关注了您在教育教学领域的卓越实践与创新探索，无论是您成功转化问题班级的经典案例，还是您融合游戏化理念与学科教学的‘林氏风格’，亦或是您近期在心理健康教育与区域教师培养方面的前瞻性工作，都令我们深感敬佩与震撼！”
林远看到这里，老脸一红，心里嘀咕：“好家伙，调查得够详细的！连‘心晴小屋’和那个草台班子工作坊都知道了？这商业情报工作做得比教育局还到位。”
邮件接着进入正题：
“我们认为，您的教育理念与实践，与启航教育‘用科技赋能教育，让每个孩子都被看见’的使命高度契合。您所创造的宝贵经验，不应仅仅局限于一方校园，而应借助科技与资本的力量，惠及全国千千万万的学子与教师。”
“因此，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加入启航教育，担任新设立的‘课程创新与教师发展中心’总监一职。您将负责领导一个精英团队，将您经过验证的教育模式进行系统化、产品化开发，打造具有行业影响力的K12创新课程体系与教师培训项目。”
后面附上了薪酬待遇：基本年薪是林远现在收入的N倍（N是个让他心跳漏了好几拍的数字），绩效奖金、股票期权、配备专车司机、提供市中心高端公寓……林林总总，看得林远眼花缭乱，感觉手机屏幕都变成了金色。
邮件的最后，那位自称是集团高级副总裁的发送者，用充满煽动性的语气写道：
“林老师，青云中学的平台对于您如今的格局与视野而言，无疑过于狭小了。启航将为您提供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舞台，让您的教育理想，真正拥有改变时代的力量！我们期待您的回复，期待与您携手，共创未来！”
邮件到此结束。
林远盯着屏幕，半天没动弹。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初冬的风吹进来，带着寒意，却吹不散他脸上那阵因为血液加速循环而带来的燥热。
总监？精英团队？系统化？产品化？改变时代的力量？
这些词汇像一个个充满诱惑力的泡泡，在他眼前飞舞。年薪和待遇更是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蛋糕，摆在饿了好几天的他面前。
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他林远也不是喝露水长大的神仙。他得还房贷，得攒钱给父母换套带电梯的房子，得考虑将来孩子的教育基金……以前是没得选，只能守着教师这份“清贫”的职业（相对邮件里的数字而言），现在，一条金光大道似乎就铺在了眼前。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种生活：坐在宽敞明亮的独立办公室里，指挥着一个团队，设计着影响全国的教育产品，出席各种高端论坛，被镁光灯追逐，成为真正的“教育明星”……那感觉，肯定比现在天天跟一帮精力过剩的“神兽”斗智斗勇，跟王副校长斗心眼，跟永远批不完的作业搏斗，要“高级”得多，也“轻松”得多吧？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内心上演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一个声音（就叫他“现实林”吧）在呐喊：“答应啊！傻子才不答应！这待遇，这平台，你这辈子当老师挣得出来吗？你的那些‘土方子’能卖钱，能产业化，这是多大的价值认可！去了那里，你才能真正发挥影响力，实现更大的自我价值！留在青云中学，你就是个高级‘孩子王’，操心到退休！”
另一个声音（叫他“理想林”好了）则在弱弱地反驳：“可是……青云中学需要你啊。那些孩子，李浩、陈小雨、吴明……虽然他们已经毕业了，但新的‘李浩们’‘陈小雨们’还在。还有周宇，他刚刚才鼓起勇气敲开‘心晴小屋’的门……还有那个‘摸石头上岸’群里那么多信任你的老师……你走了，‘心晴小屋’会不会又变回杂物间？你的那些‘土方子’，离开了这片具体的土壤，被包装成冷冰冰的产品，真的还能‘对症’吗？”
“现实林”嗤之以鼻：“别自作多情了！地球离了谁不转？青云中学没了你林远，难道就倒闭了？那些孩子自有他们的造化！你的经验被产品化，能让更多老师学习，惠及更多学生，这才是大爱！才是真正的担当！”
“理想林”沉默了一下，小声说：“可是……教育，真的能完全变成产品吗？那些细微的观察，那些即时的、充满烟火气的互动，那些需要时间和耐心才能建立的信任……这些东西，也能被写进代码，被打包出售吗？”
就在两个“林远”在他脑子里吵得不可开交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是杨帆，她抱着一摞作业本，脸上带着点小兴奋和小八卦：“林老师，您看到那封邮件了吗？启航教育的！我的天，他们也给我邮箱发了个推广广告，我顺手搜了一下，这可是个大公司啊！他们找您干嘛？是不是想挖您？”
林远还没回答，旁边的张老师耳朵尖，立刻端着杯子凑了过来：“啥？启航教育？挖老林？嚯！这可是条大鱼啊！老林，你要发了！记得请客啊！必须去市里最贵的馆子！”
陈雪也抬起头，关切地看着林远，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你怎么想？
林远苦笑一下，把电脑屏幕转向他们，指了指那封邮件：“喏，自己看吧，许了我个总监，画了好大一张饼。”
杨帆和张老师凑过去一看，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我……我去！这年薪！”杨帆眼睛瞪得溜圆。
“总监！还配车配房！”张老师拍着林远的肩膀，语气酸溜溜的，“老林，你这真是土鸡变凤凰了！还等什么？赶紧答应啊！这种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林远没吭声，目光转向陈雪。
陈雪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林远，这是个重大的选择。从个人发展来看，机会确实难得。但是……”她顿了顿，看着林远的眼睛，“你确定，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和代码、产品、市场报表打交道，远离一线，远离学生？”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了“现实林”吹起的气泡上。
林远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闪过他第一次站在七班讲台上的兵荒马乱；闪过李浩在篮球赛上拼尽全力的眼神；闪过陈小雨送他那张画时羞涩的笑容；闪过吴明调试程序时专注的侧脸；闪过周宇颤抖着敲响“心晴小屋”门的背影；闪过红星中学牛校长那粗糙有力的大手和孩子们听故事时发亮的眼睛；闪过“摸石头上岸”群里那些老师们热烈的讨论……
这些画面，鲜活，生动，充满了生命的质感与人间的烟火气。它们和邮件里描述的“系统化”、“产品化”、“改变时代”的宏大叙事，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但无法逾越的薄膜。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对杨帆说过的话：“教育的核心是‘人’与‘爱’，无法被简单产品化。”
如果去了启航，他或许能设计出最精巧的教育“产品”，但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因为一个学生细微的情绪变化而揪心，再也没有机会因为一次成功的沟通而雀跃，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那些年轻的、迷茫的、或者带着刺的灵魂，在他的陪伴下，一点点发出属于自己的光。
那种成就感和满足感，是任何年薪和头衔都无法替代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脸上那种被糖精糊住的黏腻感渐渐褪去，眼神重新变得清晰而坚定。
他看向还在喋喋不休劝他跳槽的张老师和一脸羡慕的杨帆，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
“算了。那张饼太大，我胃口小，怕消化不良。”
在张老师“你是不是傻”的目光和杨帆诧异的表情中，他移动鼠标，光标悬在了那封诱人邮件的“回复”按钮上。
他飞快地敲打键盘，回复的内容简洁而客气：
“感谢贵公司的赏识与厚爱。启航教育的平台与愿景令人向往，但本人深知，自己的根在校园，在一线。我更享受与学生们直接相处的每一个瞬间，珍惜与一线同仁们共同摸索前行的每一步。青云中学虽小，但这里有我需要守护的‘星辰’，有我无法割舍的羁绊。因此，只能遗憾地拒绝您的邀请。再次感谢，祝贵公司事业蒸蒸日上。”
写完，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别字，语气也得体。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点击了“发送”。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
林远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无形的、用黄金打造的枷锁，整个人都轻松了。
他抬头，正好看到窗外，夕阳的余晖给教学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教室，喧闹声、欢笑声瞬间充满了校园。
那才是他熟悉的、热爱的、并且愿意为之坚守的世界。
名师的担当，或许不在于站上多高的平台，拥有多响亮的头衔，而在于始终清楚自己的根在哪里，自己的价值由谁定义。
他笑了笑，对还在愣神的杨帆和张老师说：
“行了，别愣着了。名师的作业本也是要批的！杨帆，把你那摞放这儿，我看今天谁还敢用‘系统化’‘产品化’当借口不交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