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背着手踱过走廊,像一艘巡视领地的航母。
高二(7)班的教室居然没空?!
他停在窗外,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李浩没掀桌,吴明摘了半边耳机,张晓正跟“3x-1=8”搏斗。
林远吼着“移项变号”穿行其间,像牧羊犬圈着一群躁动的羊。
“在搞基础补差?”王主任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是,漏洞太大。”林远答得硬邦邦。
“嗯…抓基础是对的。坚持做,看效果。”
航母调头离去,留下八个字在海面漂浮。
林远转身,看见张晓正用橡皮,虔诚地擦掉“兔子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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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任的例行走廊巡视,其仪式感堪比古代帝王出巡。他背负着双手,肚腩在熨帖的行政夹克下微微隆起,步履沉稳而缓慢,每一步都踏出一种“这片江山尽在朕掌握之中”的从容气度。皮鞋跟敲击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规律、不容置疑的“笃、笃”声,如同为整个教学楼打着威严的节拍。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间教室的门窗,检查着课间纪律的边边角角,仿佛在检阅他治下的疆土是否安泰。
当他那艘人形“行政航母”巡弋到高二年级这一层时,午休的冲锋号——那尖锐刺耳的铃声——刚刚停歇不久。按照王主任大脑中根深蒂固的“青云中学生态图鉴”,此刻的高二(7)班,理应是一片人去楼空的蛮荒景象。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如同战后废墟,地面纸屑纷飞堪比垃圾场,空气中残留着辣条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令人皱眉的气息。李浩那帮人,必定是第一批冲出教室、用百米冲刺速度扑向食堂的饿狼;吴明?大概会找个信号好的角落,迅速进入他的虚拟王国;至于其他人,能留个影子在教室都算奇迹。
然而,当王主任的航母舰艏(他的鼻尖)即将驶过高二(7)班那扇熟悉的、门框上还留着上次他大力关门撞击痕迹的后门时,一种极其反常的声波,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撞击在了他敏锐的“行政雷达”上。
不是死寂。
不是喧嚣。
而是一种……压抑的、混杂的、充满低气压的嗡嗡声?
王主任那标志性的、沉稳如山的步伐,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狐疑,精准地转向了高二(7)班紧闭的教室门。
门关着。但声音骗不了人。
里面有人!而且人不少!
王主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这严重违反了他对7班的认知规律!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航线,庞大的身躯极其自然地、悄无声息地“泊”在了教室后门那扇小小的、蒙着一层灰垢的观察窗前。
他微微侧身,调整角度,将自己隐藏在走廊立柱的阴影里,像一个经验老道的侦察兵,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边镜片,聚焦在小小的窗口内。
视野有限,但足以窥见一斑。
教室里,灯火通明。没有想象中的狼藉和空荡。
人!大部分座位上都有人!不是趴着睡觉,也不是交头接耳,而是……坐着!手里拿着笔!面前摊着纸!
王主任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了李浩。那个刺头领袖,此刻没有叼着辣条,也没有抖腿制造噪音。他抱着胳膊,像一尊不太耐烦的罗汉,眉头拧着,眼神放空地盯着讲台方向,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一种焦躁的鼓点。虽然满脸写着“老子不爽”,但屁股确确实实钉在椅子上!他旁边两个平时上蹿下跳的小弟,此刻也蔫头耷脑地对着桌上的纸笔抓耳挠腮,其中一个正痛苦地啃着铅笔头。
视线微移。靠窗的角落,吴明那标志性的降噪耳机,竟然只挂着一只!另一只耳朵暴露在空气中。他低着头,视线落在桌面的纸上,侧脸线条依旧冷硬,带着“尔等凡人题目也配浪费本王时间”的经典倨傲。但王主任敏锐地捕捉到,吴明那只没戴耳机的手,正握着一支笔,笔尖悬在纸上,似乎在极其缓慢地移动?而不是在疯狂操作手机!
更让王主任惊讶的是张晓。那个总是把自己缩成背景板的男孩,此刻坐得前所未有的笔直(虽然肩膀还是有点内扣)。他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黑框大眼镜,小脸几乎要贴到纸上,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跟纸上的符号进行一场无声的、艰苦卓绝的搏斗。他的橡皮擦在某个地方反复摩擦,动作虔诚得像个修复文物的匠人。
讲台上,林远的身影正在移动。他不再是以前那种站在讲台后照本宣科或气急败坏拍桌子的样子。他像一头精力旺盛的牧羊犬,在略显拥挤的课桌间快速穿梭、巡视!他的袖口卷到了胳膊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绷紧,手里捏着一支红笔,时不时就俯下身,凑到某个学生(比如那个啃笔头的小弟)的桌边,手指用力地点着纸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急切和不容置疑:
“看这里!移项!移项懂不懂?这个-3,是敌人!把它从左边赶到右边去!怎么赶?两边同时加3!变号!对!变号!等式两边是一家,移项变号别抓瞎!记住口诀!”
他的语速很快,额头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粉笔灰的反光。表情谈不上和颜悦色,甚至有点焦头烂额的紧绷,但眼神是专注的,动作是投入的。他在努力地把某种东西,强行塞进这群“羊”的脑子里。
整个教室的气氛,像一锅被文火慢炖的粥。咕嘟着细微的抱怨(“老师,这题太绕了…”)、焦躁的叹息、肚子饿的咕噜声,还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没有热烈求知的氛围,但也并非往日的死寂或鸡飞狗跳。一种奇异的、沉闷的、带着点被迫营业的秩序感,笼罩着这个曾经闻名遐迩的“垃圾回收站”。
王主任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外阴影里,看了足足有三分钟。他背在身后的手停止了捻动,脸上惯常的、带着审视和掌控欲的表情,被一种混合着惊讶、困惑和重新评估的复杂神色所取代。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但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轻蔑,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印象中那个第一堂课就狼狈逃窜、被刘老师斥为“花架子”的愣头青,似乎……正在用一种极其笨拙、极其土气的方式,干着一件他曾经认为绝无可能的事情?
就在这时,林远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宣告战役结束的沙哑:“时间到!停笔!同桌互批!对着黑板答案!快!”
教室里瞬间如同按下了快进键,桌椅碰撞声、纸张飞舞声、夹杂着“这步没变号!”“你眼瞎我明明写了!”的短暂争吵,汇成一股混乱的声浪。
王主任知道,该走了。他无声地、极其自然地退后一步,将自己完全融入走廊立柱的阴影,仿佛从未在那里出现过。他整理了一下行政夹克的领口,恢复了那副沉稳的巡视姿态,背着手,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踱步。
林远在教室里忙得脚不沾地,快速核对着几个“小助手”递上来的名单,扯着嗓子宣布加分。当最后一批学生如蒙大赦般冲出教室,带着对食堂最后的冲刺希望时,他才像被抽干了力气,撑着讲台边缘喘了口气。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滑下,后背的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又凉又粘。
他抓起讲台上的水杯,猛灌了几口凉白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才稍稍缓解。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准备收拾东西回办公室瘫一会儿。刚迈出教室后门——
“小林。”
一个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走廊里响起。
林远脚步一顿,心脏条件反射地漏跳了一拍。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瞬间神经紧绷。他僵硬地转过身。
王主任正站在几步开外,背着手,如同那艘去而复返的航母,静静地“泊”在那里。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他微胖的脸上,镜片反射着白光,看不清眼神。
“王主任。”林远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脑子里飞速闪过教导处那扇冰冷的门、那个贴着“成熟可靠”标签的U盘、那句“别瞎折腾”的警告……手肘的旧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做好了迎接新一轮“关心”或“指导”的准备,身体不自觉地进入了防御姿态。
王主任的目光在林远汗湿的额角和略显狼狈的衣着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切入“成绩”或“纪律”的主题。他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在搞基础补差?”
没有质问,没有批评,甚至没有惯常的“语重心长”的调子。就是一句简单的、近乎陈述句的询问。
林远愣了一下。他预想过王主任会问“又在搞什么新花样?”或者“效果怎么样?成绩呢?”,唯独没料到是这种……不带锋芒的观察式询问。
他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反而更加警惕。他选择最直接、最朴素的回答,硬邦邦地吐出实情:“是,王主任。发现他们基础漏洞太大,像筛子,不集中补一补,讲什么都白搭。” 他把“筛子”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直白,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看吧,这就是你丢给我的“好班”!
王主任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他既没有点头赞同,也没有皱眉反驳。他只是沉默地看了林远两秒钟。那两秒钟的沉默,在安静的走廊里被拉得无比漫长,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然后,他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掠过林远,又似乎只是虚望着前方。他用一种平稳的、听不出喜怒、甚至也听不出多少温度的声音,缓缓地、清晰地说了八个字:
“嗯…抓基础是对的。”
“坚持做,看效果。”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林远做出任何反应,便极其自然地、重新背好双手,调转了“航母”的航向。皮鞋跟再次敲击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沉稳而规律,沿着来时的路,不疾不徐地离去。仿佛刚才那简短的对话,只是巡视途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林远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他手里还捏着那个印着“某某教育机构”字样的破旧水杯,杯壁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
抓基础是对的。
坚持做,看效果。
八个字。
没有表扬,没有批评,没有鼓励,也没有否定。
没有提及积分制,没有提小程序,没有提那些“花架子”。
只有对“抓基础”这个行为本身的、极其克制的认可。
只有一句“坚持做”的指令,和一句“看效果”的留白。
这算什么?态度转变?还是更高层次的敲打?
这八个字的分量,轻飘飘的,却又沉甸甸的,像一团裹着迷雾的棉花,堵在林远胸口,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王主任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和离去的背影,比以往的批评更让他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压力。
就在他心神震荡、试图解析这八个字背后到底是“尚方宝剑”还是“紧箍咒”的时候,身后教室里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橡皮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林远下意识地回头。
空荡的教室里,大部分座位都已空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光影。
只有一个角落的座位上,还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张晓。
他没有去食堂。他正伏在自己的课桌上,黑框大眼镜滑到了鼻尖,几乎整张脸都快要贴到那张刚发下来的“基础攻坚”练习纸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小小的、边缘已经磨圆了的橡皮,正无比专注地、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擦着纸上某处地方。
林远悄悄走近几步,看清了。
张晓擦的,正是他之前那道“x + 3 = 5”的题目下方。那里,原本写着“解:设鸡为x只,则兔子为生日”。此刻,“鸡为x只,则兔子为”几个字已经被橡皮擦得模糊不清,变成了一团灰色的污迹。张晓正在极其认真、极其虔诚地擦掉最后那个让他得了“进步分”的“生日”二字。
他擦得很用力,小脸憋得有点红,仿佛在擦掉一个耻辱的印记。擦干净后,他拿起笔,重新在那片空白的、被橡皮擦得有些毛糙的纸面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带着点颤抖地,重新写下:
解: x + 3 = 5
移项: x = 5 - 3
x = 2
虽然字迹依旧稚嫩笨拙,虽然步骤简单到近乎可笑,但那是一个正确的、完整的解题过程!不再有鸡,不再有兔子,不再有生日!
窗外的夕阳,将最后一抹浓烈的金红色泼洒进来,正好落在张晓低垂的脑袋和那张被擦过又重写的练习纸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执着的毛边。他专注的侧影,像一幅无声的剪影。
林远站在教室后门,看着这一幕。
王主任那八个字带来的复杂心绪,教导处的门,刘老师的嘲讽,李老师那个闪亮的U盘……所有的沉重和迷惘,在这一刻,被张晓手中那块小小的橡皮和那重新写下的、歪歪扭扭却无比认真的“x=2”,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擦去了一角。
他胸腔里那股被“坚持做,看效果”堵住的浊气,缓缓地、长长地吁了出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然后,他慢慢地、无比坚定地,将拳头攥得更紧。
窗框上,上次被教导处门撞到的地方,油漆剥落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灰白的水泥底色。像一个新鲜的伤疤,也像一个无声的标记。
第一卷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留下了一片狼藉却也孕育着微小生机的滩涂。王主任的航母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八个字的航标漂浮在未知的海域。而那个在夕阳下固执擦写着“x=2”的身影,如同滩涂上第一株倔强钻出的嫩芽,无声地宣告着:无论第二卷的破冰之路多么艰难,这场“填坑”的战役,他林远,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