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熙臣、舒云霆分别后,我们三人这才转身,看着眼前那块斑驳的木牌——“林凤镇人民卫生所”六个黑漆大字还算清晰,底下红漆边角已有些剥落。
一栋两层的灰白小楼伫立在晨光中,墙面是毛糙的水泥,因年久失修处处有裂纹。门前是用水泥墁的台阶,边缘已经磨得圆滑。
左边堆着好几辆老式“飞鸽”牌自行车,一辆缺了铃铛,另一辆后座还绑着一捆报纸。
走进卫生所,一股淡淡的药水味扑面而来。楼道窄而昏暗,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宣传画:“打预防针,防天花防麻疹”,“生病早看,防病为主”。
在一楼尽头的窗口处,正有一位男同志整理药盒,听到我们进门,抬起头问:“几位同志,你们找谁?”
“我们是城关镇卫生所的卫生员和宣传员,我叫郭蓉蓉。我们来这里开会的。”蓉蓉先说道,态度利落大方。
“哦,郭蓉蓉同志啊。”对方一听就点头,“昨天所里打过招呼了,说你们今天过来。还有一位叫何小棠同志,是吗?”
我连忙点头:“我就是何小棠。还有我们的宣传员,廖玉琴同志。”
“好的好的,上个楼梯,左拐,第一间就是会议室。”那位同志指了个方向,又补充一句,“可能所长还没到,你们先进屋坐。”
“谢谢。”蓉蓉礼貌地道谢后,我们便照着他说的方向上楼。
二楼比一楼稍亮些,光从窄小的窗户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打出斑驳一块。
我们三人站在会议室门口,看里面空无一人,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先进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位同志,久等了。”一个女同志边说边走近,身后还跟着两人。
“我是这里的卫生员曹兰英,这两位是我们的宣传员王敬山和丁香。”
曹兰英三十多岁模样,身穿褪色的蓝布褂,腰间扎着帆布腰带,脚上是解放鞋,袖口挽得整整齐齐。
王敬山个子高,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肩上夹着一支钢笔,鞋面擦得锃亮。
丁香则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扎着两根麻花辫,身穿洗得发白的绿军装外套,脸蛋红扑扑,像刚跑了一路。
“你好,我是郭蓉蓉。”
“何小棠。”
“廖玉琴。”
“先进会议室吧,一会儿我们所长就过来。”曹兰英招呼我们进屋。
会议室里简单而干净。
正中一张长木桌,桌上铺着带油渍的蓝布,几只玻璃茶杯整整齐齐地摆着。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和“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另一边是一块大黑板,上头还写着上次会议没擦净的字。
我们三人坐在左边,曹兰英他们则在右边落座。
丁香起身,端起一个铝皮暖壶,仔细地给我们每人倒了杯茶。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穿着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胸前还别着工作证,神情严肃。
“不好意思,几位同志久等了。”他说着落座,我猜他就是所长。
“这是我们的所长,陈所。”曹兰英赶紧介绍。
所长点头:“听说两位同志几天前刚从华西回来?”
“是的。”蓉蓉答道。
所长笑了笑,放下茶杯:“不愧是高材生啊。这次让你们来,也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经验,互相学习学习。要不,先讲讲吧?”
“那我来简单说一下。”蓉蓉清了清嗓子,“我们刚从华西开了会回来,那边今年新设了‘司法精神疾病教研室’,专门研究与推广对精神障碍患者的科学诊治、社区安置等问题。”
“精神疾病?”所长放下了茶杯,皱着眉头问。
我点点头,接着补充:“是的,精神疾病。而且昨天我们刚在城关镇做了一场关于精神疾病与心理健康的宣讲,反响非常好。我们主要想传达一个观念:精神病不是‘疯病’,不是歧视的对象,而是真正的疾病,是可以治疗的。”
曹兰英貌似深有体会:“确实,很多人对这个还停留在过去的看法。我们镇上也有不少这样的现象。”
蓉蓉继续说:“现在我主要负责精神疾病患者的回访和走访,追踪病情。小棠则负责心理疗愈,我们计划从下周开始实行预约制。”
“预约制?”王敬山疑惑地问。
我笑着解释:“就是说,每位心理咨询对象都需要提前预约,每次会谈限定四十五分钟。”
丁香眼睛一亮:“还可以这样啊?我还没听过这样的方式。”
我看了眼一旁的玉琴,怕她被冷落,赶紧说:“昨天登记预约的时候,多亏了玉琴,她一手负责群众登记——名字、住址、联系时间,全是她记的。”
玉琴也笑了,不过有点腼腆:“就是做了点小事,能帮上忙就好。”
所长频频点头:“你们这套思路很好。曹兰英、王敬山、丁香,这两天你们就跟着这三位同志好好学学,看看怎么在我们这边也开展类似的宣讲和登记工作。”
三位认真应声:“是!”
一会儿,所长便拿起文件,说还有事要处理,便先行回了办公室。屋里只剩下我们六个人,一时安静下来。
“那你们是怎么让他们愿意预约心理治疗的?”丁香眼睛发亮地问。
我笑了笑,说:“我们不说‘心理治疗’这四个字,改说‘谈一谈、聊一聊’,告诉他们:‘有些话对家人不好说、说不出口,那就来这边说一说。’我们也尽量穿得朴素,语气温和,别让人觉得是上面派来的干部,更像是邻居。”
对面三人点点头,还一直记笔记。
“还有一点。”我朝王敬山和丁香看去,“明天的宣讲,我建议就由你们俩来试试。”
“我们?”丁香睁大了眼。
“对。”我点头,“你们是镇上的宣传员,口音亲近,说的话群众更信。我们三个就坐在一旁听着,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者群众不接受,我们再出来帮忙补充。”
王敬山犹豫了一下,随即一笑:“也好,这样我们自己也能练一练。”
“到时候我们会在一旁给建议。”蓉蓉鼓励说,“讲得太深了我们帮你们简化,讲得太轻了我们也可以补充。”
“说起来,”她又转头看向曹兰英,“你们卫生所这边有没有关于精神疾病的书?不管是中医的,还是西医的都行,我想借来看一看,准备准备。”
曹兰英点点头:“有一些旧书,是之前公社卫生院那边送来的。我明天翻翻,带几本来给你,不过不多,内容也不算新。”
“有就很好了。”蓉蓉真诚地说。
说着说着,会议桌上的热茶也凉了。我们几个还不舍得散,就围着那张木桌你一言我一语地继续讨论,连玉琴都拿起她的小笔记本在记录要点。
直到我的肚子“咕噜”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