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城关镇的街巷里已传来吆喝声和鸡鸣狗叫。
我们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麻布袋,赶到了镇上的供销社门口——这里是镇上唯一的汽车停靠点。
去安岳县的那班中巴车,每隔三天才一趟,来得早,走得更早,错过了就得多等好几天。
旧路凹凸不平,门口两旁站着几位拎着鸡鸭或提篮子的村民,都在等同一辆班车。地上飘着雾,汽油味夹杂着泥土气息。
我们刚一靠近,就看见了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边上等着——玉琴、张熙臣、舒云霆早早地到了,旁边还整齐地停着三辆斑驳的自行车。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和蓉蓉一脸惊喜,忍不住小跑几步。
张熙臣和舒云霆几乎是下意识地迎上来,一人接过一个麻布包,干脆利落地挂到肩上。
“怎么,不然你们还打算不和我们告别就走吗?”舒云霆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满。
“唉,对不起啊。不是我们不想,是说再见这件事……真的挺难的。”我低声解释,带着点歉意。
“你们最近很忙,我们还以为打扰你们不太好。”张熙臣把包放到一边,话说得平静。
玉琴拉住我和蓉蓉的手,眼圈已经红了:“想想以后所里见不到你们,我还真是舍不得。”
她眼泪含在眼眶里,豆大的一颗颗,晃啊晃,像随时会掉下来。
“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我赶紧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语气带着安慰。
旁边传来两声轻笑。
“‘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你倒是说得挺文艺。”张熙臣打趣我。
“我们俩先去安岳当勘察兵,等着你们来加入。”蓉蓉安慰着大家。
“是啊,以你们的本事,很快就能被调去县里,到时候我们又能在一起啦。”带着2025年的先知,我说得笃定。
“说好了,你们俩在安岳等我们,搞不好今年底前,我们也都能过去。”舒云霆一拍胸口说道。
“一言为定!”我挥了挥拳,“不光是安岳,我们以后还要一起去成都、去省会!”
“你这狮子张口就大啊,还没去县城呢,就直奔成都了?”舒云霆笑着说,一旁的张熙臣也笑得露出整齐的白牙。
“我觉得她们俩就是有本事去省会的,甚至还能去华西。”玉琴看向我和蓉蓉,又轻轻拍了下舒云霆的胳膊,像是在提醒他不要泼冷水。
我捕捉到她这个动作,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玉琴察觉出我眼神里的八卦意味,赶紧岔开话题:“你们到了人民医院,别忘了给我写信!”
“放心吧,一定写。”我和蓉蓉几乎异口同声。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马达声由远及近,从镇口的土路传来。
一辆黄绿相间、窗边挂着棉布窗帘的老式中巴车晃晃悠悠地开进来,车头贴着一条红纸标语:“安全第一,服务为民”。
它拖着一股黑烟,在路口嘎吱一声停下,车顶还绑着几捆用油布包着的行李。
“车来了!快上车吧!”张熙臣拎起我们放在地上的行李,率先跑到车门边,把包一个个递上车,再转头笑着看我们,“走吧,别误了点。”
阳光斜斜地洒在地面,拉出五个长长的影子。
“路上小心!”
“一路平安!”
“说好了,安岳见啊!”
依依惜别的话语混杂在空气中,像蒲公英一样飞散。
我和蓉蓉眼圈也有些泛红,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发动机发出一声长鸣,车门关闭,车身一震,终于开动,一颠一颠地驶出城关镇的老街,我回头望着车窗外那三辆老旧的自行车,站在一旁的三人影像逐渐拉远——
上车后才知道,这趟开往安岳的班车,并非一趟直达车。
司机说前头还要在七里镇、响水沟两个地方停一停。再加上这季节的山路泥泞、坑洼不断,整个车程得耗上一整天,差不多要到天黑前,才能摸进安岳。
我和蓉蓉选了靠后排的位置坐下,座椅是木头拼接的长条板凳,角边已经磨出一层暗色光泽。一侧的窗户是打开的,寒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夹着汽油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莫名的铁锈味。
车厢里的人陆陆续续塞满了,有带小孩的母亲,有提着鸭子进城卖的老汉,还有几个穿干部服、挂着挎包的年轻人。
大伙儿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把行李塞进座位底下,或者靠腿夹着。有人干脆将草帽压脸上,闭目养神。
一路上颠簸得厉害,车轮时不时陷进泥坑,再猛地挣脱,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
蓉蓉靠着窗闭着眼,我则盯着窗外不肯眨眼。
山路越来越窄,两边是高坡,夹着成片的竹林和油菜田。
村舍零星散在山脚,屋顶上冒出几缕青烟。牛车慢悠悠地在小道上走着,农人戴着草帽弯腰插秧,孩子们赤脚奔跑,裤腿上溅满泥巴。每经过一座桥,就能看到潺潺的水流在石板下淌过,偶尔有鸭子扑腾着跳进去。
车子在七里镇停了十几分钟,几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上车,带着一本本登记册和药箱,说是去安岳参加学习班。
响水沟则更荒凉些,只有两位老乡提着一篮鸡蛋和一桶花生油上了车。
再往后路就不好开了,车吱哇乱叫。司机咬着牙,一个拐弯一个拐弯地蹭过去,每次过急弯,我都忍不住捏紧了座椅边缘。
我靠着蓉蓉的肩膀,头晃晃悠悠地打着瞌睡。再睁眼时,已是黄昏。
终于,车慢慢驶进一片有城门轮廓的地方,车头的广播喇叭“哔”地一声响,司机大喊:“到了——安岳!”
我和蓉蓉几乎是被一身的麻木感从座位上拎起来的。她先下去接了包,我踩在厚重的泥土地上,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我们拎着行李包裹,从车门口一步一步下到站前的土坡上。
夜色已落,车站边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四周的房屋不高,大多是灰砖青瓦,街边有人挑灯摆摊,还有穿着军装的人在喊着什么口号。
我站在路边深吸了一口气。
安岳——外婆人生中的另一篇章,就是从这里开启的。
果然,时间的齿轮从不停止,会带着每个人,前往各自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