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地方确实不远,众人步行了十来分钟就到了。
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印象中六舅公和六舅婆曾经住过的那片土屋。
即使到了2025年,石羊村也没有高楼,基本上都是砖混结构的农家房。
而眼前的石羊村,一切都更原始、更贫穷,房屋低矮,用泥巴糊着墙,屋顶盖的是一层层被雨水熏黑的瓦片。
虽然破旧,但整个村子的布局依然没有太大变化,地势、树木、井口的位置都依稀记得,辨识起来并不困难。
我观察到郭蓉蓉和郭芳芳脸上却并没有任何变化。可能这时候,六舅公他们还没搬来吧。
“萧萧呢?”郭蓉蓉忽然问道。
我一愣,那正是六舅公的名字。
郭芳芳笑了笑:“在外婆家。这几天杀年猪呢,让他去学。”
我心头一震。
六舅公一生都在做猪肉生意,每次我们来,都会端上一碗肥肠血旺,说:“小水来啦?看舅公给你做什么了?”
那味道厚重扎实,如今早已成了餐馆里吃不到的滋味。
外婆有六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三。大姐八岁时病逝,五弟没满一岁也夭折,最后剩了他们四人。
可这一路却没有见到二姨婆郭芝芝呢?
“小棠,想什么呢?到了。”玉琴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一座低矮的砖房,门前立着“全村共膳”的标语。
屋里摆着几张木桌,碗盘统一是铁皮搪瓷。食堂里只供应最基础的三菜一汤——萝卜炖菜叶、炒芹菜、一点点腌制豆腐,再配一锅清汤。
“如今其他村已经没有公共食堂了,我们村还保留了,都是要交粮票的。但今天三位同志是镇上来的,为村里宣讲知识,这顿饭就算是我们石羊村的一点心意,免费。”村长热情地说。
我看了眼眼前的饭菜,笑了。好家伙,这都是减脂餐啊。
我提着铁盘往前走,到打饭窗口时,对负责盛饭的小伙客气地说了句:“少点米饭,多些菜,谢谢。”
对方愣了一下,还是听话地只舀了半勺。
刚接过饭,身后就传来郭蓉蓉不解的声音:“你吃这么少,哪里够啊?”
“我习惯了,平时就喜欢多吃菜。”我笑着解释。
村长刚好路过,听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高材生就是不一样,不爱吃米饭?你知道不,这可是我们村今年才收的新米,好得很!”
我看了眼那一大锅冒着热气的白米饭,香气扑鼻,确实是上好的新米。
但我摆了摆手:“把米饭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这时候袁隆平爷爷的杂交水稻技术还没问世呢!
这一句说出口,顿时让食堂里不少正在用餐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有的抬头看我,有的悄悄对身边人低语。
“这才是我们新中国的栋梁啊!”背后不远处传来一位年长村民低声的感叹,语气里带着敬佩与唏嘘。
我听着,没说什么,只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忍不住好笑。
果然,“拔个高度”的话,在这个年代就是社交通关卡。
放在2025年,会被朋友们调侃“做作”;可在1963年,简直就是宣传标兵的潜质。
我端着盘子入座,环顾四周,只见一张张黝黑面庞在昏黄光线下埋头吃饭,有人三口两口扒完米饭,又舔舔碗边的汤水。
食堂里很安静,只有铁勺敲碗的清脆声和咀嚼声。
“怎么了?”郭蓉蓉见我怔住,问。
“没事,第一次进公共食堂吃饭,觉得新鲜。”我如实答道。
“你去镇上前没吃过?那你以前在哪儿?”郭芳芳好奇地追问。
我一时语塞。
是啊,我怎么知道“何小棠”之前在哪儿生活?
见我迟疑,郭蓉蓉开口解围:“芳芳,人家同志的事你少打听。”
“没关系。”我笑着说,赶紧找理由搪塞过去,“我以前也打了饭带回家吃。宣讲任务紧,我得准备下一场宣讲的资料。常没时间坐下来吃。”
“哇,连吃饭时间都用来工作,真是太了不起了!”郭芳芳满脸崇拜。
“芳芳,你不上学吗?”我趁机问道。她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却已是村里的纪律委员。
“哪有学上啊。”郭芳芳笑道,“小学毕业后就出来闯了,和三姐一样。”
“不是早就推行义务教育了吗?”我脱口而出。
历史书上不是写60年代就开始推行义务教育了吗?
“是推行了,但太贵了。”郭芳芳说,“一年级的杂费8元,代办费6元,体检费0.6元。我们村本来就没有学校,最近的也得来石羊村,这边有个小学。我还得住宿,电费和宿舍费要2块3,伙食费最贵,一月得花7块5。全加起来,二十多块呢。”
我心中一震。二十多元——在2025年不过一杯网红奶茶的价格,在那个年代却是一个家庭不敢轻易动用的开支。
“学费还是爸妈和三姐凑的。”她轻声说,郭蓉蓉也默默点头。
我看着她,脑海中又浮现出病床上日渐消瘦的四姨婆。
如今再看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瘦瘦小小,手腕像竹枝一样细,尽管神采奕奕,却还是让我隐隐担心。
我忍不住说道:“芳芳,你太瘦了。一定要多吃点啊。”
郭芳芳笑了起来:“我从小就这么瘦,三姐知道。”
“可不行,身体最重要。”我仍旧不放心地说了一句,“多吃点,菜再夹一些。”
“听小棠的。”郭蓉蓉也笑着接话,夹了几块红薯给她妹妹。
我一边吃着那清淡的炒芹菜,一边看着对面的两姐妹,她们低声说笑,一个递筷子,一个抢着添汤,眼神里全是熟悉与亲昵。
脑海中又想起了晚年的外婆和那时候已经病重的四姨婆。两人坐在小院里晒太阳。外婆剥着瓜子,四姨婆靠在椅子上打盹儿。
而如今,坐在我对面的两个年轻身影,又似是她们的倒影。
四个背影,就这样交织重叠在一起。
就在此时,一个人急匆匆跑进食堂,低声在村长耳边说了几句。村长脸色一变,放下筷子起身:“同志们先吃,我有点事。”
“村长,怎么了?”郭蓉蓉问道。
“是村头陈叔家吗?”郭芳芳放下餐盘也站了起来。
村长点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我也跟着追问。
村长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他家的儿子,又疯了。”
“疯了?”我皱眉。
“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总发作。”村长压低声音,“听说是被狐狸精附身,也有人说是吓着了……反正是疯病。”
“我们去看看?”我放下餐具站起身。
“别,几位同志是女同志,还是镇上来的,哪能去看这种事?疯病忌讳得很。”村长急急摆手。
“小棠同志可是高材生。”玉琴轻声提醒。
“疯病又不是感冒,哪是能看的?”村长摇头。
“谁说不能?”我抬头看他,“我们走。”
我话音落下,蓉蓉和玉琴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