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加固过的观察窗格，在医疗区的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与干草药的淡香交织，构成一片属于苏小小的、秩序井然的领域。
林烬赤着上身，沉默地坐在病床边，左肩胛处新生的皮肤在光线下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苏小小站在他身后，指尖蘸着清凉的药膏，精准地按压、揉捏着伤疤周围的肌肉群。她的动作稳定而富有节奏，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每一分力道都经过计算，旨在促进血液循环，缓解训练带来的潜在筋膜粘连。
心率72次\/分，呼吸平稳，皮肤温度正常，未见炎症反应。肌腱反射良好…… 作为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医学生，观察与评估几乎是本能。然而此刻，她的内心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情感介入会影响专业判断。这是医学院第一年就被反复告诫的准则。 苏小小的指尖在某处略显僵硬的节点稍稍停留，力度微妙地调整了零点几秒。但他不仅仅是病人，他是林烬。是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带回同伴的人，是那个在绝望中建立起这片“曙光”的人。
她的目光掠过他宽阔背脊上其他几处淡化的旧伤疤，每一道都代表着一场她未曾亲眼目睹、却能想象其凶险的战斗。理智告诉她，靠近这样一个被厚重冰层包裹、内心可能布满裂痕的男人，是极其不智的，尤其是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末世。情感的冲动却像暗流，不断冲刷着理性的堤坝。
“肾上腺素水平可能略有升高……”真是荒谬，我在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分析自己的紧张？ 她几乎要自嘲地勾起嘴角，但最终还是维持着面部表情的专业性。
“恢复得很好，”她终于开口，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新生皮肤韧性不错，周围肌肉活性完全恢复。预计三天后，可以尝试进行爆发性力量训练。”她用专业的术语构筑起一道防线。
“嗯。”林烬的回应简短而没有任何波澜。
苏小小的指尖没有离开他的皮肤，那温热而充满生命力的触感，与她指尖微凉的药膏形成鲜明对比。她能感觉到自己掌心肌肤下细微的汗意。风险评估：表白可能导致现有合作关系破裂，甚至被疏远。但若不尝试……看着他将自己彻底封闭，是否也是一种失职？不仅仅是作为医生，更是作为……一个在意他的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训练场隐约传来的呼喝声，像背景音一样存在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仿佛用尽了她积攒许久的勇气。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轻轻按在他肩胛骨下方一处尤其需要关注的穴位上。
“林烬……”她唤道，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声音却奇异地稳定了下来，带着医学生陈述病历时的那种清晰，“我知道，在这个时代，谈论信任和感情显得奢侈甚至愚蠢。理性分析，将资源投入在生存和战斗力提升上，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那线条冷硬，仿佛由岩石雕琢而成。
“我见过人性最不堪的一面，为了生存，人可以变得比野兽更残忍。正因如此，我才更清楚地知道，陈锋大哥毫无保留的忠诚，小雅一丝不苟的付出，周明和韩沛竭尽所能的贡献，还有……你看待这片基地时，那偶尔闪过、却真实存在的，近乎于‘守护’的眼神，这些东西，比任何物资都更珍贵，它们是文明崩塌后，人类还能称之为‘人’的火种。”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斟酌，试图用最逻辑的方式，铺陈她的心意。
“我无法像战斗人员那样冲杀在前，我的价值在于这双手和掌握的知识。但我希望，我的位置，不仅仅是基地的医生。”她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终于说出了核心，“我希望，能站在你身边。不是出于职责或感激，而是基于我个人，苏小小，对你的选择。我认为，你值得拥有超越纯粹利用关系的……支持与陪伴。”
话音落下，医疗区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苏小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中鼓噪。她像一个交出了最终诊断报告的医生，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尽管这个“命运”，掌握在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手中。
林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的灼热，以及那番话语背后，试图用理性包裹却依旧透露出孤注一掷的真诚。那是一种久违的、不掺杂质的温度，悄然触碰着他冰封的心防。
然而，就在那温度即将渗入一丝的刹那，前世的画面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脑海——希望城头，张天豪伪善的笑容，林薇薇依偎在对方怀中时那冰冷的眼神，以及将他推下城墙时那决绝的一脚……信任被碾碎成粉末，情感被践踏成泥泞。刻骨的背叛之痛如同条件反射般席卷而来，瞬间将那一丝微弱的暖意冻结、粉碎！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苏小小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后退了半步，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的触感。
“做好你分内的事。”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甚至比平时更加冷硬，像手术刀划过冰冷的器械盘，“基地需要的是专业的医生，不是一个会被情感左右的累赘。记住你的身份。”
说完，他甚至没有看她瞬间失血的脸庞和眼中那强自压抑却依旧碎裂开来的光芒，抓起上衣，决绝地转身，大步离开了医疗区，没有一丝留恋。
苏小小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她看着那扇在他身后合上的气密门，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防某处坍塌的声音。但她没有哭，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情绪反应：强烈的失落与挫败感。生理指标：心率加快，呼吸微促。处理方案：接受现实，调整预期，保持专业距离…… 她试图用熟悉的思维模式来梳理情绪，却发现收效甚微。
她闭上眼，深深呼吸，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淡淡的硝烟与汗水混合的气息。
不。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诊断可以失败，但放弃治疗，不是一个医者该有的态度。尤其是……当病人选择用冷漠来自我封闭的时候。
她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比之前更加清亮。她走到水槽边，用冷水仔细冲洗双手，仿佛要洗去刚才所有的情绪波动。然后，她拿起记录板，开始一丝不苟地记录林烬本次的伤情复查情况，笔迹稳定，一如往常。
他不会轻易接纳任何人。
但她，苏小小，同样不会轻易放弃。
攻克顽疾，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是无比的耐心和恰当的方法。
她有时间，也有足够的专业素养，来打这场也许会很漫长的“持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