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京城,灯火初上,勾勒出龙津桥蜿蜒的轮廓,也照亮了御街两侧林立的酒肆歌楼。
丝竹管弦之声混着笑语隐隐传来,空气中浮动着酒香与脂粉气,一派醉人的太平景象。
游一君独立于馆驿窗前,望着这与淮西饿殍判若云泥的繁华,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白日那卜卦老者的言语。
翌日,巳时,文德殿。
晨曦透过高窗,落在金砖墁地上,映出一片肃穆的光晕。
鎏金蟠龙柱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朱紫满堂,肃静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陈旧木料混合的气息,庄重而压抑。
游一君身着从三品绯色官袍,腰悬银鱼袋,垂首立于丹墀之下。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靴前三尺之地,身形在宽大的官袍下显得有些清瘦,脸色在殿内光影交织中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
“宣 —— 枢密院副使,银青光禄大夫游一君,上殿觐见 ——!”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在殿中回荡。
游一君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痒意,稳步踏上丹墀,于御阶前丈许处停下,依照礼仪,撩袍跪拜,声音清朗而平稳:“臣,游一君,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上,大梁天子朱辰寿微微前倾着身体。
他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眼神虽依旧锐利,却难掩深藏的疲惫,龙袍穿在身上略显空荡。
他仔细打量着阶下这个名震北疆的年轻臣子,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游爱卿,平身。”
“谢陛下。”
游一君再拜,方才起身,垂手侍立。
“爱卿不必拘礼。”
朱辰寿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努力显得中气十足,“你在河朔之事,捷报连传,朕心甚慰!”
“细沙渡血战,力挽狂澜;落鹰涧奇谋,断敌臂膀;饮马川决战,更是使之我梁军阵斩酋揽熊,扬我国威,壮哉!”
“此乃不世之功!朕与诸位卿家,日前已议定封赏,爱卿可还满意?”
“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唯有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游一君躬身回应,语气恭谨。
“嗯,”
朱辰寿满意地点点头,话锋随即一转,带着几分闲聊般的随意,却也透着天威莫测,“爱卿自北疆归来,一路辛苦。”
“如今匈奴患暂平,北境安宁,我大梁四海升平,爱卿观之,眼下国势如何?未来…… 朕当有何感悟?”
这个问题看似宽泛,实则敏感。
殿内百官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游一君身上,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担忧。
谁都清楚,这位新晋的枢密副使,并非纯粹的京官,他来自血火交织的前线,更有一路南归的见闻。
游一君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淮西道旁胥吏的皮鞭,想起驿站墙根下流民绝望的眼神,想起人市上骨肉分离的哭嚎,也想起昨日卦摊老者那番如刀似剑的话语。
他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触怒很多人,甚至可能引来灾祸。
但他更记得细沙渡城下那些永不瞑目的眼睛,记得雷大川失去的左目,记得自己对林小满 “守护” 的承诺。
一股浩然之气自胸中升起,压过了所有的顾虑。
他再次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殿,字字如铁石坠地:“回陛下。”
“臣愚见,大梁眼下之隐患,不在外敌,而在萧墙之内!国势…… 并非表面所见之太平!”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不少官员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御座上的朱辰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哦?”
“爱卿何出此言?匈奴国新遭重创,北境蛮夷亦闻风丧胆,不敢南顾,四海宾服,何来内患?”
游一君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天子,语气沉痛而恳切:“陛下!匈奴国此番受挫,其主力虽损,然根基未动,疆域辽阔,部落犹存,休养生息之后,卷土重来未为可知!”
“北境蛮夷,秉性贪婪,见我边防空虚,必会再度寇边!”
“此二者,乃疥癣之疾,时时警惕尚可应对。”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力量:“然,我大梁真正之心腹大患,在于民生之凋敝,在于赋役之苛重,在于吏治之腐败!”
“臣自南而北,一路行来,目睹淮西、庐州等地,田亩荒芜,村落十室九空!”
“百姓面有菜色,徭役压身,赋税如虎,竟至鬻儿卖女、辗转沟壑者,不绝于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非前朝旧事,乃臣亲眼所见之惨状!”
他环视了一圈脸色各异的百官,最终目光回到皇帝身上,言辞愈发激烈:“陛下居于九重,或闻四海升平。”
“可知这升平景象之下,是多少黎庶的血泪与哀嚎?”
“朝廷每加一分税,民间便多一分骨肉离散!”
“地方官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挥霍权力,至使民不聊生!”
“长此以往,民怨积聚,恐生大变!”
“国以民为本,本若不固,纵有强兵利器,焉能持久?”
“此,方为我大梁如今最大之隐忧!”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文德殿内!
将之前那派 “国泰民安” 的祥和气氛撕得粉碎!
“游一君!你放肆!”
一声厉喝从文官班列中响起。
只见一位身着紫色官袍、面容儒雅却隐含戾气的中年官员踏出一步,正是三皇子,兼领户部事的福王朱琨。
他掌管天下钱粮税赋,游一君此言,无异于直接打他的脸。
“父皇!”
朱琨对着御座拱手,语气激动,“游副使此言,危言耸听,动摇国本!”
“我大梁赋税,皆依祖制,取之于民,用之于国!”
“近年来边患频仍,军费浩大,若不征税,何以养兵?何以卫国?”
“至于地方吏治,朝廷自有监察,岂可因少数害群之马,便否定天下官吏?”
“游副使久在边关,不谙内政,仅凭道听途说,便妄议朝政,诋毁圣治,其心可诛!”
“三弟所言极是!”
另一位身材魁梧、身着亲王常服的皇子也站了出来,乃是二皇子,掌管部分军务及土地事宜的靖王朱珩。
他声如洪钟,“游一君!你口口声声说匈奴国、蛮夷不足惧,岂非忘了我边关将士浴血之功?”
“如今我军士气正盛,正当乘此良机,北伐匈奴国,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岂能因你几句臆测,便畏首畏尾,坐失良机?”
“那些泥腿子的苦楚,难道比国家开疆拓土、雪洗国耻还要重要吗?!”
“二弟三弟稍安勿躁。”
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太子朱璜缓缓出列。
他面色白皙,眼神深邃,看似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游副使心系黎民,其情可悯。”
“然,国事当权衡利弊。北伐之议,关乎国运,岂能因小失大?”
“至于赋税…… 确实沉重了些,然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待北伐功成,四海真正安宁,再行减免,亦不为迟。”
三位皇子,立场虽有微妙差异,但此刻却隐隐形成同盟,共同将矛头指向了敢于揭露真相的游一君。
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游一君孤立于丹墀之前,面对着皇子们的责难和百官或冷漠或敌视的目光,身形却如山岳般岿然不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激动而引发的轻微咳嗽,目光灼灼,再次开口,声音反而更加冷静:“福王殿下!军费浩大,臣岂不知?”
“然竭泽而渔,恐非良策!民力有穷,而贪欲无尽!”
“靖王殿下!北伐雪耻,臣亦向往!”
“然未固根本而贸然兴师,纵能一时得利,后方空虚,民怨沸腾,恐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太子殿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若待北伐功成再恤民力,只怕届时民心已失,根基已摇,纵有良将锐卒,又如何为继?!”
他猛地转向御座,深深一揖,掷地有声:“陛下!臣并非反对北伐,更非不顾国计!”
“臣之所请,乃是‘固本培元’!”
“当下急务,当立即着手减轻江北、淮西等重灾区赋税徭役,与民休息!”
“严查地方贪腐,整饬吏治!”
“同时,鼓励商贾流通,令富庶之地商人,往贫困之地以合理价格收购物产,使财物得以流转,民稍得喘息之机!”
“唯有内部安定,民生复苏,府库方能真正充盈,北伐大业,方有坚实根基!”
“否则,纵倾举国之力,亦不过沙上筑塔,终有倾覆之危!”
他顿了顿,迎着皇帝深邃的目光,抛出了一个更为大胆,也更具针对性的建议:“若陛下决意北伐,钱粮筹备,臣有一策 —— 此次北伐之资,可否不由寻常赋税而出,转而由朝廷牵头,动员官商、巨贾出资?”
“或以其未来边贸之利相诱,或以其子弟入仕之途相许,或直接发行‘北伐债’,许以厚利,向天下富户商贾借贷!”
“总之,绝不可再加重如今已不堪重负的底层百姓之赋役!”
“此乃剜肉补疮,自毁长城之举!”
“游一君!你大胆!”
福王朱琨气得脸色铁青,“竟敢擅自建言,变更祖制,动摇国本!”
“商贾贱业,岂可操持军国大事?!你这分明是祸国之言!”
“游副使,”
太子朱璜的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越矩了。”
“钱粮调度,乃户部与朝廷决议,你枢密院副使,职责在于军务谋划。”
靖王朱珩更是直接冷哼:“荒谬!让商贾出钱?与虎谋皮!”
“我看你是被北地的风沙吹昏了头!”
面对三位皇子连珠炮般的斥责,游一君孤身立于殿中,袍袖下的手微微握紧,指节泛白。
他知道,自己已彻底触动了这些掌控着帝国命脉的皇子们的利益。
福王掌税赋,自己要求减税恤民,等于断其财路;靖王欲北伐建功,自己强调固本,延缓其步伐;太子看似中立,实则平衡各方,自己提出由商贾出资,无疑冲击了现有的权力和利益分配格局。
但他没有退缩。
他想起苏明远在细沙渡城头,面对数万匈奴军时的决绝;想起雷大川独目之中永不熄灭的火焰;更想起京城之外成千数万百姓疾苦的眼神。
一股悲壮与决绝涌上心头。
他再次跪伏于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臣自知位卑言轻,所言或有不妥。”
“然,臣之所陈,句句发自肺腑,字字关乎国运!”
“臣在河朔,见惯了将士浴血,亦见多了百姓流离!”
“国之战力,源于民!民之心背,关乎存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朝覆灭之鉴不远,恳请陛下明察!”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眼底燃烧:“若陛下认为臣之言为祸国,臣甘领罪责!”
“但请陛下,在决策之前,能派一心腹之人,亲往臣所言之地一看!”
“看看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听听那些失去田地的农夫之哭诉!”
“若臣有半字虚言,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一番话语,泣血椎心,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许多官员动容,窃窃私语声再起。
就连三位皇子,一时间也被他这不顾一切的姿态所慑,未能立刻反驳。
御座上的朱辰寿,久久沉默。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阶下跪伏的游一君,扫过面色不豫的儿子们,又扫过神态各异的百官。
他老了,精力不济,渴望太平,喜欢听颂圣之声。
但游一君的话,像一根根钢针,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盛世幻梦,也唤醒了他年轻时或许曾有过的、励精图治的雄心。
良久,朱辰寿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游爱卿…… 起来吧。”
游一君依言起身,垂首而立。
“爱卿之言……”
朱辰寿沉吟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虽言辞激烈,然…… 赤诚可鉴。”
“河朔之功,朕不会忘。你之所见所闻,朕…… 记下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三位皇子,语气平淡却带着帝王的威压:“北伐之议,关乎重大,容后再议。”
“至于钱粮筹措……”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游一君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游爱卿既然有此奇思妙想,认为可由商贾出力…… 那好,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游一君听旨!”
“臣在!”
“朕命你,暂兼北伐钱粮筹措特使之职!”
“着你详拟章程,如何不动用常税,而借商贾之力,筹措北伐钱粮!”
“限你半月之内,呈报详细条陈!”
“若果然可行,朕自有考量;若徒托空言…… 哼,朕亦要治你妄言之罪!”
这道旨意,让游一君去负责筹措连户部都感到棘手的北伐钱粮,还是用这种离经叛道的方法?
这分明是将其放在了火上烤!
成了,得罪整个官僚体系和既得利益集团;败了,便是现成的罪责!
“父皇!”
三位皇子几乎同时出声,显然对这个决定感到意外和不满。
“不必多言!”
朱辰寿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就此定议!退朝!”
“退朝!”
内侍尖利的声音响起。
百官神色各异地躬身退去。
游一君独立殿中,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或怜悯、或讥讽、或担忧、或敌视的目光,心中却一片澄明。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整了整衣袍,挺直脊梁,迎着殿外照射进来的、有些刺眼的阳光,大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