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每日奋笔疾书,案头的卷宗越堆越高,几乎将她小小的身影淹没。
但她脸上的神情,却从最初的振奋,渐渐变成了困惑。
太怪了。
自“公镜台”立起,前三天,洗心堂门庭若市,当场揭穿的伪证、假案不下十桩。
那尊无面铜像轰鸣之声,成了京城所有谎言的丧钟。
可从第四天起,直到今天,整整十日,洗心_堂门可罗雀。
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全是十日前积压的陈情。
而这十日来,竟再无一人敢走到铜像之前,立誓自陈。
就连那些背负血海深仇、日夜啼哭喊冤的人,也只是在祠堂外远远徘徊,看着那尊光滑如镜的铜像,眼中满是比面对恶鬼时更深的恐惧。
“镜子会吸魂。”
不知从哪个角落,飘出了这样的流言。
“王富贵当场瘫了,不就是魂被吸走了一半?”
“听说夜里能看见那铜像里有无数张脸在哭嚎,都是说了谎被吞进去的。”
“别去了,别去了,那玩意儿比阎王殿还邪性,是真是假,只要站过去,就得脱层皮!”
恐惧,比真相传播得更快。
阴市的茶楼里,柳三更嗑着瓜子,听着周围茶客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人不怕鬼了,倒开始怕起镜子了。”他将瓜子皮精准地吐进三步外的痰盂,对身边的伙计低声道,“去,把我新编的段子放出去。”
当晚,京城各大酒肆瓦舍的说书人,不约而同地说起了一段新评书,名为《镜妖》。
说的是一尊铜镜,能照人心,却生了贪念,想将天下所有人的心思都吞掉,最后却被一个过路的傀儡师,用一只小小的木偶给撑爆了肚皮。
故事滑稽荒诞,却巧妙地消解着那份沉甸甸的恐惧。
柳三更试图用笑声,去对抗人们心中的鬼。
然而,有些鬼,是笑声驱不散的。
这夜,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入洗心堂的院墙,手中短刀在月下泛着寒光,直奔那尊伫立在院中的“公镜台”。
黑影身手矫健,显然练过。
可她快,有人比她更快。
刀锋离铜像尚有三寸,一道更快的刀光从暗处掠出,“呛啷”一声,便将那柄短刀死死压在地上。
守魂卫统领裴照,如一尊铁塔,从阴影中走出,脚下踩着那只握刀的手腕,声如寒铁:“谁派你来的?”
黑影拼命挣扎,却挣不脱那铁钳般的压制。
她猛地一甩头,将蒙面的黑布扯下,露出一张年轻而扭曲的脸。
“是我自己要来的!”
看清那张脸,裴照瞳孔一缩。
是阿菱。
那个在公镜台前,被揭穿“假认亲”的孤女。
她的声音凄厉而怨毒,在寂静的夜里,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直插人心:“谢扶光呢?让她出来!你说要救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可你那面镜子,它照死了我!”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谢扶光一袭素衣,静静站在门口,身后是闻声而出的韩昭与沈砚。
她看着月光下那张充满恨意的脸,神色没有一丝波澜。
阿菱的哭喊愈发尖锐:“那王富贵不是我亲爹!可我养母病得快死了,要银子!是她逼我去的!她说只要得了那份家产,就给我一笔钱,让我远走高飞!我有什么错?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公镜台让你家破人亡,我养母被抓了,我也被赶了出来,成了人人唾骂的骗子!这就是你给的公道?你的公道,是要逼死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人!”
她的话,让韩昭和沈砚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建立公镜台,是为了昭彰正义,却没想过,这面绝对公正的镜子,对于某些被胁迫的“伪证者”而言,同样是一把杀人的刀。
周围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
这是对洗心堂,对谢扶光最致命的一次拷问。
然而,谢扶光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阿菱哭得声嘶力竭。
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旧:“裴照,放开她。韩昭,取当日的案卷来。”
裴照松开脚,阿菱立刻从地上爬起,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谢扶光,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韩昭很快取来了案卷。
谢扶光没有看卷宗,而是转身回了屋内,片刻后,她走了出来,手中托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纸偶,通体素白,没有五官,甚至没有涂抹任何色彩,看起来就像孩童随手的折纸,脆弱不堪。
在场的人,包括裴照,都从未见过这只纸偶。
谢扶光将纸偶放在阿菱面前的石阶上,淡淡道:“你说,你是被胁迫的,不是自愿。很好。”
她伸出两根手指,凌空一点。
“那就让‘它’,替你开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盲眼纸偶,竟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没有嘴巴,却发出了声音。
那是一个中年妇人刻意压低了嗓子,却掩不住其中贪婪与狠毒的声音:
“阿菱,你听着!那王富贵是个绝户,就想找个由头吞了那份产业。你只要点头,装装可怜,事成之后,我分你二十两!够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你要是不听……”
声音顿了顿,带上了一丝阴冷的威胁。
“……你那痨病的弟弟,可就未必能喝上明天的药了。我能收留你们姐弟,也能把你们扔回街上,懂吗?”
连语气中那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都分毫不差。
正是阿菱养母的声音!
阿菱脸上的恨意瞬间凝固,转为惊骇,最后化作彻底的崩溃。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这一次,哭声里不再是怨毒,而是无尽的委屈和绝望。
全场死寂。
韩昭震惊地捂住了嘴,她猛然明白了什么。
谢扶光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对着所有人说的:“公镜台,能照心口不一。但世上有一种谎言,是身不由己。”
她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灵丝卷轴,交给韩昭。
“我早令你暗中录下所有来洗心堂求助问诊之声,以灵丝织入这只‘闻音偶’的耳中,专为记下那些……不敢言,不能言之语。”
真相大白。
阿菱的养母以其亲弟性命相胁,逼她冒认。
而这背后的一切,谢扶光早已洞悉。
她不是不知道灰色地带的存在,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那些身处灰色地带的人,留下一条后路。
沈砚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敬佩。
他对着谢扶光深深一揖:“谢先生深谋远虑,沈某……自愧不如。”
次日,谢扶光命人当众宣布,那养母因胁迫之罪,罪加一等,依法严惩。
而阿菱,免除其罪,其弟的病,由洗心堂接手医治。
同时,祠堂外立起了一块新的牌子。
“镜不照人,只照心。若世道太黑,我来做那盏灯。”
牌子下,多了一个古朴的木箱,名为“声匣”。
谢扶光对所有前来围观的百姓宣布:“凡有冤屈而不敢当众言说者,可匿名录下证词,投入此匣。由守魂卫甄别真伪,择其要者,呈于镜前,代你发声。”
人群沉默了许久,终于,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已录好的小小竹筒,投入了“声匣”之中。
仿佛一个信号。
百姓们眼中的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信赖。
公镜台,不再是审判台。
它成了“哑人的嘴”。
风波平息。
跪在祠堂外三日三夜的元寂,终于被允许走了进去。
他早已油尽灯枯,见到谢扶光的那一刻,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
他没有求饶,只是从破烂的僧袍中,取出了一本被油布包裹了无数层的残破经册。
“这是……贫僧的《忏悔录》。”
他将经册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当年,皇寺奉命,篡改所有关于织魂一族的记载,伪造天象示警,将谢家污蔑为‘不祥’。所有罪证,都记录于此……”
谢扶光接过那本散发着朽木气息的册子,翻开。
里面用血和墨,密密麻麻地记载了当年那场弥天大谎是如何被编织出来的。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其中一页,那一行字,像是用指甲硬生生刻上去的。
“……上密令,寻至阴之女。言:织魂血可净钟,少女魂可续命。”
灭门之夜,皇帝为求长生,所用的邪术。
蛛丝马迹,终于连成了一条血线。
谢扶光合上册子,指尖冰冷。
深夜,她独坐在廊下,修补着那只曾在幻境中替她落泪的小傀儡。
忽然,她感觉到指尖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
她低下头,正对上傀儡的木制眼珠。
那双眼中,竟闪过一丝不属于任何记忆、幽深如古井的金纹。
她猛然想起元寂《忏悔录》中的一句话:“以怨铸器,器亦承忆。”
这只小小的傀儡,吞过凶魂,听过密语,见过亡者最后的面容,在不知不觉中,竟悄然织进了无数沉冤之念。
它不再只是她的工具。
它在成为一种……见证。
傀儡轻轻转过头,那道属于萧无咎早夭孩童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却带着一种超越了孩童的、沧桑的悲悯。
“姐姐……还有很多人,没说话。”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在院中的“公镜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影子轮廓模糊,竟像极了一个撑着伞,静静伫立的人。
与此同时,阴市最大的茶楼里,柳三更正准备开讲他新编的《傀儡录》第七回“声匣辨冤”。
可他刚起了个头,台下就有人高声笑道:“柳先生,你这故事我们都听过啦!不就是那个哑巴纸人开口说话吗?昨天城西的说书先生讲得可比你精彩多了!”
柳三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的段子,又被人提前泄了出去。
他起初只当是巧合,是哪个伙计嘴不严。
可一连数日,次次如此,他才惊觉,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洗心堂,也盯着他。
并且,总能比他……快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