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八百里加急军报的到来,如同一声惊雷,强行劈开了营帐内那令人窒息的对峙。萧景珩瞬间收敛了所有逼问宋清辞时的危险气息,转身接过军报,那专注阅读的背影,重新变回了那个掌控北境生杀大权、冷静沉郁的鬼面将军。
宋清辞靠在案几上,剧烈的心跳尚未平复,冷汗濡湿的内衫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冰凉的战栗。她看着萧景珩,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更深的忧虑交织在一起。那封急报里写了什么?是否与江南铁证有关?是否会让本就复杂的局势更加恶化?
萧景珩看完军报,沉默了片刻,周身的气息比刚才更加冷肃。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急报收起,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宋清辞身上,但已不再是方才那种带着私人情绪的探究与逼问,而是恢复了一种属于主帅的、审视下属的锐利。
“江南之事,已有回应。”他开口,声音透过面具,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朝廷已派钦差,南下彻查盐漕积弊。”
宋清辞心中一动。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彻查,意味着他们送去的铁证起了作用,但“派钦差”而非直接锁拿永昌侯府,说明朝中阻力依然巨大,对方仍有周旋余地。
“但,”萧景珩话锋一转,语气沉凝,“北狄方面,有异动。”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向北部边境某处:“根据最新斥候回报,北狄王庭似乎正在秘密集结兵力,动向不明,但其兵锋所向,隐隐威胁我西线粮道重镇——朔风城。”
朔风城!那是北境防线西段的支撑点,囤积着大量粮草军械,一旦有失,西线将门户大开,整个北境防御体系都会受到致命打击!
“消息可确实?”宋清辞瞬间将个人安危抛诸脑后,上前一步,急声问道。身为将领的本能,让她立刻进入了临战状态。
“十之八九。”萧景珩沉声道,“北狄新任左贤王狼顿,野心勃勃,用兵狡诈,不可不防。本王需即刻召集众将,商议应对之策。”
他看了一眼宋清辞,她脸上虽仍有未褪的苍白,但那双眸子已然恢复了清明与锐利,专注地盯着沙盘上的朔风城位置。
“你……”他顿了顿,似乎想让她继续“静养”,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也一同参会。”
“末将遵命!”宋清辞毫不犹豫地抱拳。此刻,边境安危重于一切,她个人的身份危机,只能暂且压下。
很快,军中核心将领被紧急召集至中军大帐。气氛凝重,萧景珩简明扼要地通报了北狄异动和朔风城可能面临的威胁。
众将哗然,议论纷纷。有人主张立刻增兵朔风城,有人则认为可能是北狄疑兵之计,意图调动我军主力,需谨慎行事。
“将军!”楚凌风出列,面色凝重,“朔风城乃西线命脉,不容有失。末将愿率本部兵马,即刻增援!”
另一名资历较老的将领却持反对意见:“楚将军勇武可嘉,但大军调动,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此乃北狄调虎离山之计,我主力西移,其若从东线突破,如之奈何?”
双方争执不下。萧景珩沉默地听着,鬼面下的目光扫过众将,最后落在了自会议开始便一直凝神盯着沙盘、未曾发言的宋清辞身上。
“宋校尉,”他忽然点名,“你有何见解?”
众将目光瞬间聚焦到宋清辞身上。这位近来深居简出、却又被将军格外“看重”的年轻校尉,在此等军机大事上,会有什么看法?
宋清辞深吸一口气,走到沙盘前。她无视了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局势的分析中。
“将军,诸位,”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末将以为,北狄此次异动,虚实难辨,但朔风城之重,赌不起‘万一’。然,大军贸然驰援,确有可能中敌调虎离山之计。”
她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条线:“末将建议,可分兵两路。一路,由楚将军率领精锐骑兵,轻装简从,星夜兼程,驰援朔风城,以加强守备,稳定军心。此举快则三日可达,即便有诈,损失亦在可控范围。”
“那另一路呢?”萧景珩追问,目光深邃。
宋清辞的手指移向东线几个关键隘口:“另一路,非但不减兵,反而要故布疑阵,做出主力欲向东线集结的态势。同时,派出多股小规模斥候,主动出击,骚扰北狄东线前沿部落,制造紧张气氛,逼迫其分兵戒备,无力他顾。如此,既可策应西线,又能迷惑敌军,使其难以判断我军真正意图。”
她这番分析,既有对朔风城危机的重视,又有对全局的考量,虚实结合,攻守兼备,思路清晰,考虑周详。
帐内一时寂静。不少将领眼中都露出了思索与赞同之色。
楚凌风更是目光一亮,看向宋清辞的眼神充满了激赏:“宋兄弟此计甚妙!末将附议!”
萧景珩静静地看着沙盘前那道清瘦却仿佛蕴含着无穷智慧与力量的身影,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发亮的眼眸,看着她手指划过沙盘时那沉稳自信的姿态。鬼面之下,无人能窥见他的神情,唯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冷硬的心,似乎又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便依此策。”萧景珩最终拍板,声音不容置疑,“楚凌风,着你即刻点齐本部五千轻骑,携带五日干粮,驰援朔风城!东线各部,按宋校尉所言,依计行事!”
“末将遵命!”楚凌风与其他将领齐声领命。
军情紧急,众将立刻散去准备。楚凌风在离开前,特意走到宋清辞面前,用力抱了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帐内很快只剩下萧景珩与宋清辞两人。
方才议事时的专注与锐利如潮水般退去,宋清辞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与萧景珩独处一帐。方才被他逼问的惊悸再次浮现,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垂下眼睑。
萧景珩却没有再逼近。
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总是能让本王……意外。”
宋清辞心中一紧,不知他此言是褒是贬,是赞她的军略,还是又想起了她的身份。
“末将……只是尽本分。”她低声回应。
萧景珩没有接话,帐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他看着她低垂的、带着戒备的侧影,看着她微微抿紧的唇线,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方才她立于沙盘前,挥斥方遒、光芒四射的模样。
那是一种,与他所知的任何女子都截然不同的风采。坚韧,聪慧,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杀伐决断的魄力。
这种独特,像是最烈的酒,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他的理智,也像是最锋利的钩子,牢牢勾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忽然很想知道,在那清冷沉着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一个灵魂?是怎样的经历,塑造了如今的她?
而这一切的探究与悸动,都指向那个他早已心知肚明,却尚未被她亲口承认的秘密。
他向前走了一步。
宋清辞立刻警惕地抬眼。
然而,他并未再做出任何具有压迫性的举动,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宋清辞。”
他忽然,清晰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不是“宋青”,而是“宋清辞”!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接连炸响在宋清辞的耳边!她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与恐惧!
他知道了!他果然早就知道了!他一直在戏弄她吗?!
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几乎要站不稳的身形,萧景珩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那双深邃得令人心悸的眼眸,牢牢锁住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仿佛宣誓般说道:
“无论你是谁,来自何处,此刻,你是我北境的将领,是……本王看重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砸在宋清辞的心上。
“看好你自己。”他最后说道,目光在她惊惶未定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留下宋清辞独自一人,僵立在空旷的大帐中,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他那句“宋清辞”,以及那句“本王看重的人”。
剑拔弩张的逼问,因军情而中断。
情急之下的才能显露,似乎又加深了某种联系。
而最后那石破天惊的称呼与近乎直白的宣告,更是将她本就纷乱的心绪,彻底搅成了一团乱麻。
他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