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 “给脸不要脸”,像一把淬了火的尖刀,狠狠扎进晋美老人和达瓦的心里。
晋美老人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拐杖,指节微微颤抖;
达瓦更是瞬间红了眼,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拳头捏得 “咯咯” 响,指缝里几乎要攥出血来。
若不是晋美老人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掌心粗糙的老茧蹭得他生疼,他恐怕早已像头被激怒的奔山牛,冲上去把波全弓揪起来。
波全弓见这阵仗,先前的蛮横瞬间泄了大半。
他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伸手去拍达瓦的肩膀时,还特意蹭了蹭自己的衣角,仿佛怕弄脏了对方。
可达瓦只侧了侧身子,不让他接着自己的肩膀。
波全弓那只手便僵在半空,像根被遗弃的枯树枝。
他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却又很快堆回来,声音放得又软又绵:
“退一步海阔天空嘛!王老财答应过我的,少不了奇甘强的赔偿,这样多好。王家认了错,你们得了补偿,大家还是乡里乡亲,和气生财多省心!”
“够了!” 达瓦的怒吼像炸雷般在屋里响开。
他右手猛地抽出腰间的猎刀,刀鞘摩擦的声响尖锐刺耳,刀锋在油灯下划出一道冷光。
昏黄的灯芯 “噼啪” 爆了个火星,将那道寒光映得更亮,像淬了冰的雪。
“今天要么你波全弓跟我们去治安智点,把王老财家的事说清楚;要么我这把刀,替艾尔华和奇甘强家问问,你这村长的良心,到底长在了哪儿!”
“村长,如果换作你,王索朗要放火烧死你,你万幸活了过来,你会怎么想?”艾尔华斜着眼睛,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紧紧地盯着波全弓。
泰安琼拽着艾尔华的衣角,一脸纳闷,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在各个人的脸上转了转去。
“没有如果……”波全弓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句。
奇甘强站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连说话都带着颤音,他伸手指着波全弓,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哆嗦:
“好!好一个‘差不多就过去’!好一个‘乡里乡亲’!波全弓,你今天说的每一个字,我们都记在心里!”
他情绪太过激动,怀里那包用粗布缝的越枸骨茶 “哗啦” 一声掉在地上,几片深绿色的茶叶从袋口漏出来,沾了地上的尘土,蔫蔫地贴在泥地上 —— 那是他昨天特意去后山采的,本想给卧病在床的母亲泡水喝。
波全弓瞥见那包茶,脸色瞬间煞白,往后退了两步,后腰 “哐当” 一声撞翻了墙角的铜香炉。那香炉是村里祈福用的,炉身上刻着模糊的经文,里面的香灰扬起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他下意识地用袖子挡脸,灰色的香灰沾在袖口,像块洗不掉的污点。
晋美老人弯腰捡起那包茶,从怀里掏出一块靛蓝色的小手帕 —— 那是他老伴生前绣的,边角早已磨得起毛,上面的格桑花图案也淡了色。他小心翼翼地把茶叶拢回布包里,用手帕层层包好,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一件珍宝。然后他直起身,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震得桌上的油灯又晃了晃,声音苍老却坚定:“波全弓,你听着 —— 村民的眼睛是镜子,映得出鹰的翅膀,也照得见毒蛇的信子。你若再拿‘商议’当幌子,包庇王家,我们就带着阿吉太格,还有村里心明眼亮的人,一起去镇上的治安智点揭发你,让所有人看看,你这村长,是怎么拿着村民的信任,当王家的狗!”
屋外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是村头老槐树下的那只黄狗,叫声又急又凶,像是撞见了生人;远处的土路上传来 “嗒嗒嗒” 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尘土的气息,透过门缝能看到月光下扬起的细小尘烟。波全弓望着晋美老人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又瞥见达瓦刀身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双腿一软,瘫坐在门槛上,怀里的鼻烟壶从指缝滑落,“咚” 的一声砸在地上,壶盖弹开,褐色的烟粉撒了一地。
“哇 ——” 一直攥着奇甘强衣角的阿吉太格,再也忍不住了,他把脸埋进奇甘强的衣襟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来,眼泪很快浸湿了奇甘强的粗布上衣。奇甘强低头看着他,左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掌心的温度试图安抚孩子的委屈,可他自己的嘴唇却抿得越来越紧,牙床咬得发酸。
晋美老人把包好的越枸骨茶塞进奇甘强怀里,又用拐杖在地上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接下来,我们去叫上村里的巡护长 —— 今天这火油罐子,不能再捂着了,得让太阳照照里面的脏东西!”
达瓦收刀入鞘,刀鞘合拢的 “咔嗒” 声清脆利落,惊得梁上的蝙蝠 “吱” 地叫了一声,翅膀扑棱着掠过油灯,影子在墙上晃了一下,便消失在房梁的阴影里。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照亮波全弓脚边那摊未干的香灰,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香灰微微动,像一道被碾碎的谎言,在泥土里洇开深色的痕。
奇甘强像一座沉默的大山,矗立在门口,死死地盯着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的波全弓,那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将对方烧穿。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 “呸” 了一声,唾沫啐在地上,溅起一点尘土,然后转身跟着晋美老人往外走。
晋美老人在离开前,最后深深地看了波全弓一眼,那眼神里的鄙夷,像根细针,扎得波全弓不敢抬头。
看到他们走远,波全弓才脚步趔趄地挪到门边,“砰” 地一声把门关紧,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像风里的麦浪。
他缓了缓,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桌边,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屋内一片狼藉:晋美老人拍桌子时震掉的粗瓷杯子摔在地上,裂成了几瓣,里面剩下的茶水顺着裂缝渗进泥土;
达瓦打翻的[穗桑豆]酒壶歪在桌边,褐色的酒液顺着桌沿一滴滴往下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散发出一股酸涩的酒气,混着香灰的味道,呛得人难受。
屋外,那些早被争吵声吸引来的村民们还没散去。
他们躲在墙角或老槐树后,有的抱着胳膊,有的手里还攥着没编完的草绳,脸上满是焦虑和无奈,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没人敢出声。
直到看到晋美老人他们愤怒地离开,波全弓家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来,里面没了动静,才有村民敢压低声音议论。
“这村长也太不像话了,明摆着偏袒王老财家……” 张婶的声音压得极低,手里的草绳绕错了圈也没察觉;
李大叔叹了口气,指了指王老财家的方向,眉头皱得紧紧的:“可怎么办呢?王老财家四个兄弟,个个身强力壮,又跟牧场的豹二山交好,那豹二山可是方圆百里的狠角色,谁惹得起?”
旁边的年轻媳妇抱着孩子,轻轻拍着怀里的娃,声音里满是委屈:“奇甘强家多可怜啊,艾尔华是个单身,孩子泰安琼才那么小…… 我们这些普通人家,哪里敢跟王家硬碰硬?”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为艾尔华和奇甘强抱不平,可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 愤怒在沉默中酝酿,却被对王老财和豹二山的恐惧压了下去,只剩下满心的无奈。
没几天,王索朗就又出现在村子里。他腰杆挺得笔直,下巴抬得老高,走路的时候脚尖先着地,故意踩得 “咚咚” 响,像是在炫耀什么。
路过奇甘强家的篱笆时,他还故意伸手拨了一下篱笆上的牵牛花,淡紫色的花瓣掉在地上。
他看着奇甘强家紧闭的窗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嘴里嘟囔着:“有村长撑腰,看你们还能翻出什么浪……哼!”
他眼神里的挑衅和怨毒毫不掩饰 。
如今见波全弓明摆着站在自家这边,便彻底没了顾忌。
在他眼里,波全弓就是他的护身符,是他在村里横行霸道的底气。
有了这层靠山,他连走路都觉得带风,哪里还把奇甘强一家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