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褪去最后一丝浓重时,医院的走廊里还残留着深夜的静谧。伊莎贝拉趴在张念山的病床边,肩头微微起伏,呼吸均匀而轻浅。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几缕柔软的黑色头发垂落在脸颊旁,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线条柔和的下颌线。窗外的天刚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微光透过磨砂玻璃漫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驱散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带来的冷硬,添了几分温柔。
她就这么守了一夜。
从昨天下午将张念山送到医院,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室,再到手术结束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伊莎贝拉的眼皮早就重得像灌了铅,可直到天快亮时,确认监护仪上的各项指标趋于平稳,她才抵不住汹涌的困意,趴在床边沉沉睡去。
“唔……”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腹部传来,像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着,张念山猛地睁开了眼睛。视线起初有些模糊,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晃得他下意识眯了眯眼,过了几秒才渐渐清晰。腹部的刀口还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感没有丝毫减弱,却比麻药刚过那会儿少了几分撕心裂肺,多了些绵延的酸胀。
他动了动手指,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连抬手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费力。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的身影映入眼帘——伊莎贝拉正趴在他的病床边,脑袋歪向一侧,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睡颜恬静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张念山先是一愣,瞳孔微微收缩,随即脑海里像是被按下了播放键,昨天发生的一幕幕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他记得自己因为突发的胃穿孔疼得蜷缩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衬衫,意识都开始涣散。然后伊莎贝拉出现了。
她明明拒绝了他,不是吗?
张念山的目光落在伊莎贝拉搭的身上,记忆还在不断回溯,他想起自己被抬上车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只隐约听到伊莎贝拉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她对着医护人员不断重复“快点,他疼得厉害”的声音。
更清晰的片段是在手术室里。麻醉剂渐渐生效,他的意识陷入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模糊中听到医生的声音在问“谁是病人的家属?手术需要签字”。那时候周围一片安静,他甚至以为自己会就这么孤零零地被推进手术室,可没过多久,就有人签了字,手术很快就开始了。
当时签字的人,是伊莎贝拉吗?
张念山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软。
原来,她最终还是没有不管他,还是把他送到了医院,还替他签了手术同意书。
他静静地看着伊莎贝拉的睡颜,目光变得格外柔和。平日里的伊莎贝拉总是带着几分锋芒,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利落劲儿,可此刻睡着的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显得格外脆弱,也格外真实。他能看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熬出来的,还有她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微微蹙起的眉头,想来是胳膊已经麻了。
张念山下意识地想抬手,想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可刚一动,腹部的疼痛就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动作也停在了半空中。他只好作罢,继续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轮廓,心里一片宁静,连腹部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中年医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神情严肃却不失温和,正是主刀医生佐福特。身后跟着的小护士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低头小声地向佐福特汇报着什么。
“佐福特先生,这位病人叫张念山,是昨天下午入院的,”小护士的声音不算小,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入院时诊断为急性胃穿孔,幸好送来的及时,手术很成功,目前生命体征都比较平稳。”
张念山躺在病床上,即便浑身无力,那股常年身居高位沉淀下来的气场却丝毫未减,依旧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听到护士的声音,眉头微蹙,随即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麻烦你说话小点声,不要把她吵醒。”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小护士下意识地看向趴在床边的伊莎贝拉,看到她恬静的睡颜,才反应过来自己打扰到了别人,连忙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歉意,说话的声音也放低了不少,几乎成了耳语:“抱歉抱歉,我没注意。”
“术前我们给病人做了全方位的检查,”小护士继续汇报着,一边翻开手里的文件夹,“除了胃穿孔和长期的慢性胃炎引发的经常性胃疼之外,其他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没有查出任何其他问题。”
佐福特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操着一口流利却带着些许口音的中文说道:“你做得很好。记住,每一位来我们医院的病人,尤其是需要做手术的病人,术前必须进行全面体检。很多病人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身体里隐藏着其他问题,全面检查既是对病人的健康负责,也能避免我们在治疗过程中出现误判。”
小护士听到佐福特的表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露出羞涩又欣喜的笑容,连忙点头:“放心吧佐福特先生,我一定会严格按照医院的规定来做的。”
佐福特微微颔首,转身准备带着一行人离开。
“佐福特先生,请留步。”
张念山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打破了病房里的平静。
佐福特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张先生,请问你还有什么需要吗?”
张念山深吸了一口气,腹部的疼痛让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但他的目光却异常坚定,一字一句地问道:“佐福特先生,刚才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们在我手术前,给我做了全方位的体检?”
“是的。”佐福特毫不犹豫地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们医院是正规的医院,无论病人要做什么手术,术前全面体检都是必须的流程,这是对您的身体安全最基本的保障。”
张念山像是没听清楚一样,又或者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顿了顿,再次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体除了胃穿孔和慢性胃炎之外,剩下的没有任何毛病?包括……男科方面?”
他问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耳根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微红,语气也有些不自然。毕竟这种隐私方面的问题,当着医生、护士,还有熟睡的伊莎贝拉的面问出来,确实有些尴尬。
佐福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张念山的意思,他上下打量了张念山一番,然后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说道:“张先生,你这是在怀疑我们的医术,还是怀疑我们医院的检查设备?”
“不不不,我不是怀疑。”张念山连忙摆了摆手,语气有些急切地解释,“是我……我六年前在其他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我有不孕不育症。”
这话一出,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佐福特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业的严肃。他再次仔细打量着张念山,似乎在确认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过了几秒,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小护士,眼神示意了一下。
小护士立刻会意,连忙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叠化验单,递到佐福特手里。
佐福特接过化验单,一张一张地翻开来,然后走到病床边,将化验单递给张念山:“张先生,你自己看。这是血常规、尿常规、肝肾功能、生殖系统……所有项目的检查报告,上面的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没有任何异常。”
张念山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些化验单。纸张有些微凉,可他的指尖却滚烫。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结论,每一张报告的末尾,都写着“未见异常”的字样。
生殖系统检查那一页,各项指标清晰明了,精子活力、数量、形态……所有数据都符合正常标准,没有任何一项显示存在问题。
怎么会这样?
张念山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嗡嗡作响。
六年前的场景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医生拿着化验单告诉他,他患有不孕不育症,这辈子可能都没有办法有自己的孩子。
那个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这些年来,他一直被这个阴影笼罩着,甚至因为这个原因,拒绝了晴儿的感情,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可现在,佐福特医生却告诉他,他的身体根本没有任何问题,那些所谓的不孕不育症,竟然是假的?
难道当年的医院误诊了?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无数个疑问像潮水一样涌入张念山的脑海,让他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拿着化验单的手不停地颤抖,脸色也变得一阵青一阵白,既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就在这时,趴在床边的伊莎贝拉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她先是看了看床边的佐福特医生和护士,又转头看向病床上的张念山,看到他脸色苍白,手里还拿着一叠化验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股清泉,瞬间将张念山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张念山转过头,看向伊莎贝拉,眼神复杂至极。他想告诉她这个惊天的消息,想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佐福特看了看伊莎贝拉,又看了看张念山,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病房里的沉默:“张先生,我知道这个消息可能让你有些意外。但我们医院的检查设备都是最先进的,医生也都是业内顶尖的专家,绝对不会出现误诊的情况。如果你对我们的检查结果有疑虑,可以拿着这些化验单去其他任何一家正规医院复查。”
张念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佐福特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手里的化验单,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相信。只是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
“谢谢你,佐福特先生。”张念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没有怀疑你们,只是……这个结果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佐福特温和地笑了笑,“身体没有其他问题是好事。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养,胃穿孔的恢复需要时间,一定要注意饮食清淡,避免劳累。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随时按呼叫铃。”
说完,佐福特又叮嘱了小护士几句,便带着一行人轻轻离开了病房,关上了房门。
病房里再次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张念山和伊莎贝拉两个人。
伊莎贝拉看着张念山手里的化验单,又看了看他复杂的神色,忍不住再次问道:“到底怎么了?化验单有什么问题吗?”
张念山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伊莎贝拉。晨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眼底的担忧和疑惑。他突然觉得,这个困扰了他六年的阴影,在这一刻似乎有了消散的可能。而眼前这个女孩,不仅救了他的命,还在不经意间,给了他一个重新拥抱幸福的机会。
他握紧了手里的化验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伊莎贝拉,他们说……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六年前,我被诊断出不孕不育,可现在看来,那是一场误诊。”
伊莎贝拉愣住了,眼睛瞬间睁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说什么?误诊?”
张念山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轻松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冲破乌云的阳光,耀眼而温暖:“是的,误诊。我没有不孕不育症,我的身体很健康。”
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伊莎贝拉也笑了起来,眼底的担忧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真心的为他高兴:“太好了!张念山,这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