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将青石铺就的地面,映照出一片清冷的银白。
顾清霜静立于场中,夜风吹拂着她束在身后的长发,衣袂飘飘,宛如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月下神女。只是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簇炙热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那碗汤药的余温,还在她的腹中流转。
那是霍天生亲手为她调配的,用数十种珍稀药材熬制而成的固本培元之物。
它能迅速恢复她在白日里因繁重公务而耗损的心神,更能让她在接下来的严酷训练中,保持最佳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有多累。
墨榷司,这个由她一手创建,如今已成为整个益州金融命脉的庞大机构,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血。
堆积如山的账目,错综复杂的人事,与那些老狐狸们每一次的交锋,都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每日,她能用来休息的时间,不足三个时辰。
可她不觉得苦。
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要变强。
强到,能真正站在那个男人身边,而不是永远只能仰望他的背影。强到,能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为他斩碎前路上的一切荆棘。强到,足以让她拥有,亲手为顾家满门复仇的力量。
这份执念,是支撑她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唯一支柱。
“准备好了吗?”
霍天生的声音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响起,没有了白日里的温和,只剩下教练对学员的严厉与冷酷。
顾清霜深吸一口气,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发出细微的脆响。
她摆出一个起手式,那是霍天生所传授的道家拳法中最基础的一式,看似平平无奇,却暗合天地阴阳流转之理。
“请墨神赐教。”
话音落下的瞬间。霍天生的身影,动了。
前一刻,他还站在十步之外。
下一刻,他的人,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顾清霜的面前。
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快。
快到肉眼根本无法捕捉他的轨迹!
顾清霜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的本能快过了大脑的反应。
她拧腰,沉肩,一记看似绵软的“云手”,朝着那道突兀出现的身影,横推而出。
她用上了霍天生所传授的“听劲”之法,试图在接触的瞬间,感知对方的力道与意图,再借力打力。
然而,她错了。
霍天生的拳,根本就没有与她的手掌接触。
那只裹挟着恐怖劲风的拳头,在她手掌即将触及的前一刹那,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微微一沉,一转,擦着她的掌缘,一闪而过。如同一条滑不溜手的毒蛇,精准地,毫无花哨地,印在了她的腹部。
砰!
一声闷响。
顾清霜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轰然撞入体内,仿佛五脏六腑都在这一瞬间移了位。
她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七八步外的地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涌而出,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你的反应,太慢。”
霍天生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在她耳边响起。
“你的心,也太乱。”
他不知何时,又已经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负手而立,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与他毫无关系。
“我教你的,是以柔克刚,不是让你用棉花去挡铁锤。对方的力道远胜于你时,避其锋芒,攻其不备,才是上策。”
顾清霜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
腹部的剧痛让她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可她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只有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
她闭上眼,在脑海中飞速回放着刚才的那一幕。
他的速度,他的角度,他力道的变化……
每一个细节,都被她一遍又一遍地拆解,分析,重组。
再睁开眼时,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多了一丝了然。
“再来。”
没有多余的废话。
顾清霜再次冲了上去。
这一次,她的身法变得更加灵动,不再试图与霍天生硬碰,而是如同一只穿花绕树的蝴蝶,围绕着他,不断地游走,寻找着他身形变幻中,那转瞬即逝的破绽。
霍天生嘴角牵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孺子可教。
他不再留手,将自己新悟出的,那套融合了太极的“缠”字诀,与八卦的“走”字诀的诡异步法,施展了出来。
一时间,月下的演武场上,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如同两道纠缠的闪电,快得只剩下模糊的残影。
空气中,只剩下衣袂破空的“呼呼”声,和偶尔拳脚碰撞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顾清霜的天赋,是恐怖的。
霍天生那些玄之又玄的内家心法,那些在他看来,至少需要数年苦功才能初窥门径的理论,她往往只需要几个晚上的点拨,便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她的身体,也像一块最顶级的璞玉,在霍天生这柄无上名匠的刻刀下,被迅速地雕琢、打磨,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华。
霍天生发现,他甚至不需要过多地讲解招式。
他只需要将一个核心的“意”告诉她,她便能凭借自己那近乎妖孽的武学直觉,用最适合自己身体的方式,将这个“意”发挥到极致。
比如,他教她“寸劲”。
他只说了一句:“力从地起,经腰胯,过肩肘,达指稍,如鞭梢一点。”
第二天晚上,顾清霜便能在一张厚达三寸的木板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深入半寸的指印。
那力道,凝而不散,穿透力之强,就连陶孔看了,都暗自心惊。
他教她“听劲”。
他只是让她闭上眼,去感受风的流动,去感受一片落叶的轨迹。
第三天晚上,在与蔡鸣的对练中,她便能在完全不看的情况下,仅凭对方肌肉最细微的牵动,便能预判出其刀锋的走向,提前半步,避开致命的攻击。
她的进步,是飞跃式的。
快到,连霍天生都感到了一丝压力,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一眼看出她骨骼清奇,根骨绝佳,是不是因为这具身体,本身就残留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与道家渊源极深的烙印。
但他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顾清霜的强大,源于一种更纯粹,也更可怕的东西。
执念。
那股足以焚烧一切的,复仇的执念,化作了最凶猛的燃料,驱动着她这架名为“天才”的机器,以一种燃烧生命的姿态,疯狂运转。
一个时辰后。
当演武场上的月光,开始被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稀释时。
对练,终于结束。
“砰!”
顾清霜的身体,最后一次被霍天生一记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含螺旋暗劲的掌刀,劈中了肩膀,踉跄着后退了七八步,才勉强站稳。
她喘着粗气,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那张总是清冷如霜的脸上,此刻却因为剧烈的运动和气血的翻涌,浮现出一抹艳丽的潮红。
她的眼中,没有半分被打败的沮丧,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的兴奋与光亮。
“不错。”
霍天生收回手,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你如今的实力,若是单打独斗,这满营的将士,包括蔡鸣和陶孔在内,怕是已经无人是你的对手了。”
这不是恭维。是事实。
顾清霜此刻的战斗力,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武将的范畴。
她的招式,融合了沙场搏杀的狠戾,与道家内功的阴柔,诡异,多变,防不胜防。
她就像一柄淬了毒的,舞动在刀尖上的柳叶刀,看似柔弱,却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出最致命的一击。
顾清霜闻言,脸上的潮红更盛,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憨。
“都是……墨神教得好。”
霍天生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回去吧。”
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淡。
“天快亮了,墨榷司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处理。”
“是。”
顾清霜应了一声,看着那个即将离去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
“那……那与您相比呢?”
霍天生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看到的那片天,很高,但我站的地方,比天,更高。”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演武场的尽头,只留下顾清霜一个人,站在原地,怔怔地出神。
她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频繁握笔而生出的薄茧,又因为习武而磨出新伤的手。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力量,在她的经脉中,奔腾不息。
这力量,是她的依仗,是她的武器,也是她在这乱世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