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辰时三刻,青竹村头的测雨碑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石伢子举着油布包的《晴雨簿》,被几个外村汉子挤得踮脚,后颈渗出细汗:“莫抢!每村抄三页,程娘子说了,明日送誊清本去柳河!”
苏惜棠站在老槐树下,指尖无意识蹭过腰间玉佩。
这七日她每日寅时便来,看碑身纹路从晨露里透出几分润色,再对照《晴雨簿》上“辰时雨、未时晴”的批注——昨日午后那阵太阳雨,连最远的柳河村都淋着了,可碑上“石润七分”的标记,竟比钦天监半个月前发的“全月大晴”黄榜准了十倍。
“苏娘子!”程七娘从人堆里挤出来,油皮袋在腰间晃得哗啦响,“柳河、白崖、松溪三村的里正都来了,说要联个‘天时共议堂’,每村派个能识字的轮值看碑。石伢子那小子嗓门大,被推成‘天时官’了!”
话音未落,村东头突然响起三声铜锣。
石伢子举着铜锣冲过来,青布短衫下摆沾着泥点:“苏娘子!程娘子!碑上石润八分!我敲了三遍锣,让各家备桶接雨!”他仰起脸,鼻尖还沾着墨渍,“小桃姐教我在碑边立了块木牌,写着‘今日雨,申时二刻’——要是准了,明日我教隔壁二柱敲锣!”
几个在田埂上割草的小娃蹦跳着跑过来,脆生生唱新编的童谣:“钦天监扯谎,青竹碑不藏,问天不用拜,看看苏娘滴水缸!”苏惜棠望着他们被太阳晒得泛红的小脸,喉咙突然发紧。
半个月前这些孩子还蹲在墙根啃野菜,如今个个兜里装着她空间种的甜薯干,连眼睛都亮得像星子。
“好,准了。”她摸了摸石伢子的头顶,目光扫过测雨碑上深浅不一的刻痕。
碑是老吴头带着几个木匠连夜凿的,石面粗粝却平整,每道纹路都浸着桐油防裂。
前日她悄悄在碑底埋了把空间里的灵土,想来是这灵气催着碑石更敏了——可这些,到底不能说。
忽然,村口传来马蹄声。
苏惜棠抬眼,见三匹白马踏尘而来。
为首那人着月白锦袍,腰间悬着青铜罗盘,眉目如霜,正是前日在县衙见过的钦天监少监裴昭。
“好热闹。”裴昭勒住马,目光扫过测雨碑,指尖叩了叩罗盘,“凡人妄测天意,终将招祸。这碑不过巧合,待大旱真至,尔等方知何为天威。”
人群霎时静了。
几个新到的外村汉子缩了缩脖子,柳河村的王里正搓着衣角:“裴大人,可这碑...这七日...”
“七日算什么?”裴昭冷笑,罗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去岁春旱,某观星百日,测得‘荧惑犯心主女主乱政’,结果如何?你们青竹村出了个‘福女’,倒把天规踩在泥里?”他话音未落,人群里传来抽气声——那是前日被苏惜棠治好疹子的张婶,正攥着孩子的手往后躲。
苏惜棠盯着裴昭腰间的罗盘,突然注意到他身侧的小道童。
那是钦天监的观星使童子小月,此刻正垂着头,指尖微微发抖。
她袖中露出半截铜钉,趁裴昭转身时迅速蹲下身,将铜钉插入测雨碑底的缝隙。
“天威在上,好自为之。”裴昭甩了甩袖袍,打马而去。
村民们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散了,只剩苏惜棠站在碑前,望着小月离开时慌乱的脚步。
等人群全散了,她蹲下身,指尖轻轻一勾,那枚铜钉便落进掌心。
钉身刻着细小的纹路,凑近了看,竟有“齐民星历·夏至线”几个小字。
苏惜棠心跳加快——这铜钉的材质不像普通青铜,摸起来凉得刺骨,倒像是...她突然想起空间里那方刻着星图的玉匣,难道和钦天监有关?
是夜,苏惜棠裹着粗布斗篷,沿着村后山路往深山走。
程七娘下午塞给她半块防风油,说破庙那片林子里虫多。
她攥着铜钉,听着山风掠过松枝的声响,直到看见半座残墙——那是老吴头说的“被雷劈了的破庙”,如今只剩个石砌的佛台,积着半尺厚的蛛网。
“谁?”黑暗里传来一声咳嗽。
苏惜棠摸出火折子,见佛台后蜷着个白发老者,身上的旧青衫洗得发白,却浆得齐整。
他盯着她手中的铜钉,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这是...先帝用过的定星校准器!你...你是从观星台拿的?”
“是小月给的。”苏惜棠将铜钉递过去,“她救过我家娃的命。”
老者的手剧烈颤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抖开竟是本泛黄的书册,封皮写着《齐民星历》。
“我是钦天监弃徒周正,”他翻开书,指着一页批注,“当年我就说,天有常数,非不可知。观云、测风、察地脉,皆可预灾——可他们说我‘亵渎天机’,把我赶了出来。”他用指甲刮过书页上的墨迹,“你看这行:‘夏至三庚入伏,地温升则雨线北移’——哪有什么天命不可违?不过是前人把看天的本事,锁进了钦天监的库房!”
苏惜棠凑过去,见那页纸角还沾着茶渍,显然被翻看过千百遍。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齐民”二字上,她突然明白:所谓星象,原是古人把看天的经验刻进星图,可到了如今,倒成了某些人垄断“天意”的工具。
“姑娘,”周正合上书本,目光灼灼,“你这碑,测的不是天,是地脉的呼吸。那铜钉能测地气波动,你拿它去对《晴雨簿》,能更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给她,“这是我这些年记的《地温录》,送你了——记住,天不会说话,但地会。”
山风卷着松针打在窗纸上,苏惜棠攥着那本《齐民星历》,只觉掌心发烫。
等她回到村里,已是三更天。
路过晒谷场时,隐约听见墙角有动静——两个黑影缩在草垛后,压低声音:“三日后...吸人阳气...”
她脚步一顿,月光下,测雨碑的影子像把剑,直直插在地上。
三日后卯时,青竹村头飘着湿冷的雾。
苏惜棠正蹲在灶前添柴,忽听得院外传来嘈杂的骂声。测雨碑吸人阳气?
放屁!赵寡妇的大嗓门穿透晨雾,我昨儿还摸了碑身,凉丝丝的跟山泉水似的,咋没把我阳气吸走?
她掀开门帘时,正见赵寡妇叉着腰站在测雨碑前,粗布围裙上沾着灶灰,手指几乎戳到说闲话的外乡汉子鼻尖:你当我们青竹村都是傻子?
上个月我家狗蛋发烧说胡话,苏娘子用空间里的灵草熬药,半宿就退了烧——要真吸阳气,她早该吸得面黄肌瘦,可你们看!她转身指向苏惜棠,人家小媳妇脸蛋白里透红,比我家刚下的蛋还新鲜!
围观的人群里突然传来拐杖敲击青石板的脆响。
张老汉柱着枣木拐杖挤进来,花白胡子抖得厉害:上个月我咳血,苏娘子把自个种的蜜梨熬成膏子,说这是润肺甘露。
我喝了三碗,今早能一口气爬到后山捡松塔!他颤巍巍掀开衣襟,露出心口淡粉色的疤痕,你们说她是妖?
那这疤是哪个神仙给我祛的?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
石伢子不知从哪摸来面小铜锣,敲得山响:我天天在碑边抄《晴雨簿》,前儿还帮王婶家收了半筐被雨打落的枣子——要吸阳气,我能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仰起脸,鼻尖沾着墨点,活像只花脸猫。
日头爬过老槐树梢时,七村的百姓自发排起了守碑的轮值表。
猎户们带着猎弓在碑周围巡夜,箭囊里插着新削的箭杆;妇人们支起陶炉,煮着加了红糖的姜汤,铜勺碰着陶碗叮当作响;小桃蹲在石墩上,蘸着墨在麻纸上写《活人录》,笔尖悬在半空顿了顿,突然重重落下:信之一字,生于恩,成于验。
关凌飞是在月上柳梢头时回来的。
他腰间挂着张灰扑扑的羊皮地图,发梢沾着松针,肩头的猎鹰正用喙梳理尾羽。后山鹰嘴崖下有个隐蔽的山洞。他扯下绑腿上的泥块,从怀里掏出半块带星纹的砂粒,铁翅闻到了燃油味,我顺着找过去——洞里堆着半人高的星砂,还有没烧完的绢帛,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星图。
苏惜棠接过砂粒,指尖触到一丝灼烫。
程七娘凑过来,油皮袋里的算盘珠子哗啦响:星砂是钦天监画星图用的,掺了朱砂和磁石粉。她突然眯起眼,那绢帛上的字我认得,是观星使的草记——血祭碑三个字力透纸背。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关凌飞手按刀柄冲出去,再回来时押着个灰衣小道童。
那道童左腿上插着根竹箭,伤口渗着血,却咬着牙不吭一声。
关凌飞从他怀里搜出封密信,火折子映得字迹泛红:裴少监令:若测雨碑仍准,便污其为血祭碑,煽动暴乱毁之。
程七娘捏着信笺冷笑:他们斗不过理,就要动刀。她指尖敲着桌案,这小崽子留着也是祸害,不如......
不必。苏惜棠打断她,目光扫过道童煞白的脸,让他活着回去。她转向关凌飞,把密信抄十份,附上测雨碑七日的实录——你带几个猎户,明早分头去五县市集张贴。
娘子?关凌飞挑眉,放虎归山?
裴昭要的是天威不可测的权威。苏惜棠摩挲着腰间玉佩,空间里的灵土在她意识里翻涌,可百姓要的是天威可测的踏实。
他越急着毁碑,越说明这碑戳到了痛处。她突然笑了,等密信贴出去,百姓会知道:不是碑在吸阳气,是有人怕碑说真话。
五日后的永安集市,日头刚过中天就炸了锅。
苏惜棠派去的猎户在城门楼子贴出密信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钦天监要毁碑?卖菜的王婆攥着菜篮子挤进来,前儿青竹下了场及时雨,我家的菜苗都直起腰了——他们倒说要大旱?
就是!布庄的李掌柜扯着嗓子喊,上个月我去青竹收山货,亲眼见那碑上刻着未时雨,结果未时三刻真落了点!他拍着胸脯,要碑是妖,我李胖子第一个给它磕三个响头!
钦天监驿站的门被拍得山响。
裴昭的随从刚掀开帘子,就被塞了把密信:大人,百姓说要看星图!
躲在街角卖菜的小月攥着最后一份真实星图,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望着驿站里被推搡的同门,喉咙发紧。
前日裴昭斥她心软误事时甩过来的茶盏还在她手背上留着红印,可此刻她望着百姓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在青竹村见过的小娃——他们啃着甜薯干时,眼睛亮得像星子。
她突然将星图塞进旁边的菜篮,转身跑远。
风掀起她的道袍下摆,露出脚踝上褪色的银铃铛,我不是叛徒......她对着青竹方向的山尖轻声呢喃,我只是不想再骗人。
是夜,苏惜棠站在灵田空间里。
往常清冽的灵泉泛起浑浊的涟漪,悲鸣区的黑烟比昨日更浓了些。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残碑新浮现的字迹:两月余,井渐涸。
真正的旱,已经在路上了。她对着夜空低语。
测雨碑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老长,像把悬在头顶的剑。
她摸了摸碑身,石面比往日更凉——连续三日,碑上的纹路都浅得几乎看不见。
村东头的更夫敲响三更梆子时,苏惜棠听见浅井方向传来一声。
她走过去,见井边的青苔干得发脆,水面映着月亮的倒影,比昨日又低了三寸。
风卷着松针掠过测雨碑,石面上未时雨的刻痕在夜色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