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雪下得更紧了，石伢子裹着老羊皮袄的肩头落了层薄霜，却不敢抖——陈老参正猫着腰往断崖上挪，铜勺在腰间叮当作响。
这老头六十岁的人了，爬起岩缝比村里的猴子还利索，石伢子攥着怀里的布口袋，看他抠住凸起的石块，单脚点住湿滑的冰棱，突然轻喝一声：递灯！
石伢子手忙脚乱摸出火折子，凑着崖壁点燃松明。
昏黄的光映在岩缝里，那团幽绿的青苔立刻活了似的，叶片上凝着细水珠，竟泛出星星点点的金斑。
陈老参的手突然抖了，铜勺刮过青苔时几乎要拿不稳：小崽子，你闻！
石伢子把鼻子凑过去，冷冽的雪气里突然窜进股甜丝丝的暖香，像刚掀开蒸笼的红枣糕。地、地暖气纹苔！陈老参的烟袋锅子在兜里撞得哐当响，我二十岁跟师傅下长白山，见过一回！
这苔专长在地脉热眼上，三十年才冒头一次，底下准有暗河似的热脉淌着！
他从怀里摸出朱砂笔，在崖壁上画出三条蜿蜒的红线：这条往南，直穿王家坪后坡——笔尖顿了顿，又重重画下第二条，这条绕山梁子走，过赵家洼的老槐林，再往西能连柳树屯！
石伢子盯着那红线，突然想起苏惜棠房里挂的地形图，山坳里的青竹村像片叶子，王家坪正卡在叶柄的位置。绕过去？他眼睛亮得能烧化雪，就像人胳膊肘弯不过来，就走肩膀！
机灵！陈老参拍了拍他冻得发硬的后脑勺，明儿天一亮，你把这张图给惜棠丫头送去。
天刚蒙蒙亮，苏惜棠就着灶火展开陈老参画的朱砂图。
她指尖抚过那条绕过王家坪的红线，古玉在颈间烫得发烫——空间里的灵田昨夜突然冒起薄雾，许是地脉的热气引动了灵气。地热驿道！她啪地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跳了跳，沿地脉埋陶管，每隔五里设个换炭点，三村的热就能串起来！
这得多少陶管？程七娘从账房转出来，手里还攥着算盘，赵三炮说窑厂这月能出三百根，可铺到赵家洼得百来里——
谁铺路，谁护路，谁受益。苏惜棠抽出炭笔在图上圈出三个村，赵家洼出人工，柳树屯供陶土，青竹村管技术。
等热通了，他们的暖炕省炭，咱们收三成管理费。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陆昭卡着王家坪的路，可地底下的脉，是老天爷给的！
我这就带猎户队探路！关凌飞踹开院门，身上的兽皮斗篷还滴着雪水，石伢子说那红线能绕王家坪，我带黑子他们先去踩点。他伸手揉了揉苏惜棠发顶，声音软了些，你跟七娘盯着窑厂，我天黑前准回来。
雪地里的脚印还没踩实，关凌飞的猎刀已经砍断了半人高的荆棘。
黑子、花斑那几条猎犬在前面撒欢，湿润的鼻尖贴着地面，突然同时竖起耳朵。最凶的黑子猛刨雪地，浮雪簌簌落尽，露出块拳头大的湿土——竟比周围的雪还暖些。
青竹村的邪术！一声暴喝从林子里窜出来，二十来个手持木棍的汉子从树后钻出来，为首的是王家坪的二赖子，脸上还带着上次被关凌飞揍的青肿，陆老爷说了，谁跟青竹村勾连，就拆了他的房！
关凌飞把猎刀往雪地里一插，歪头笑了：邪术？他踢了踢黑子刨出来的湿土，你趴地上摸摸看，是我邪，还是地底下的火邪？
二赖子的木棍掉在雪地上。
关凌飞弯腰捡起黑子嘴里的探路标记——一截系着红绳的野鸡毛，随手甩给刘村正：明儿晌午，带你们村的壮劳力来青竹村。他拍了拍猎犬的脑袋，声音像敲在冰上的铜锣，至于有些人......他扫了眼二赖子发白的脸，劝你们回去跟陆老爷说，地底下的脉，不是他能封得住的。
雪越下越急，关凌飞的脚印很快被盖住了。
但刘村正攥着红绳的手始终没松，他望着雪地里那片暖土，突然想起苏惜棠昨天说的话：要富，先通。而此刻，地底下的热脉正顺着岩缝滋滋往上冒，像根看不见的红线，正穿过王家坪的后山，往赵家洼的老槐林钻去。
后半夜，程七娘坐在账房里磨墨，宣纸上的《驿道共管约》已经写了大半。
她摸着腰间的旧玉佩——那是从前在粮帮当执事时，老帮主送的信物。
墨迹在纸上晕开，最后一句谁铺路，谁护路，谁受益被她重重描了三遍。
窗外的雪光映进来，照得两个字发亮，像两颗埋在雪里的金豆子。
石伢子的羊皮袄袖口结了层白霜，他哈着热气搓了搓冻红的手，把怀里的布口袋又往胸口按了按。
陈老参画的朱砂图还带着老头身上的烟味，他盯着断崖上那团青苔，喉结动了动——那抹幽绿确实像极了苏姐姐脖子上的古玉，昨晚他偷瞄过一眼，玉里的光也是这样，像把地底下的热都揉碎了藏进去。
石伢子！
清脆的唤声惊得他跳起来，一回头就撞进苏惜棠怀里。
她身上带着灶火的暖香，手里还端着碗热粥：跑这么早？
陈伯的图送来了？
石伢子忙把布口袋递过去，手指冻得发僵，解绳结时直打颤：昨儿后半夜陈老参说这苔是地脉热眼，苏姐姐你看——
苏惜棠展开图的瞬间，古玉在颈间猛地一烫。
她盯着朱砂画的三条红线，眼底的光比灶火还亮：七娘说得对，王家坪卡着明路，可地底下的热脉是活的。她捏着图角转向里屋，去把七娘和关大哥喊来，咱们得赶在陆昭反应过来前——
不用喊了。程七娘抱着一摞黄纸跨进门槛，发间的银簪沾着雪星子，我天没亮就去窑厂了，赵三炮说陶管能加赶，明儿晌午能凑出二百根。她把纸往桌上一摊，墨迹未干的《驿道共管约》还泛着潮气，我这就去赵家洼立约，先把热脉头桩子钉死。
苏惜棠按住她的手腕：陆昭的人肯定盯着，你带黑子去。她转头对石伢子道，去牛棚牵青骒马，再把我那包花椒拿上——赵家洼的刘婶子犯寒咳，顺道送点。
程七娘跨出院门时，雪粒子正往脖子里钻。
她把约书揣进贴胸的棉兜，摸了摸腰间老帮主给的玉佩——这东西当年跟着她走南闯北谈粮道，今儿要谈的，是比粮道还金贵的热道。
赵家洼的晒谷场结着薄冰，程七娘的马刚停稳，就被二十几个村民围了。
刘村正搓着手凑上来：程娘子，你们说的埋陶管......
不占田，不夺地，只在田埂下埋管。程七娘展开约书，指尖点着墨迹，每户出十工挖沟铺路，等热通了，暖炕能省七成炭。她扫过人群里发亮的眼睛，青竹村收三成管理费，管修管护，要是冬天热断了——她拍了拍腰间的玉佩，我拿这东西抵你十担炭。
人群炸开了。
有个穿补丁棉袄的妇人挤上来：我男人去年砍柴冻掉两根脚趾，要真能暖炕......她攥着约书的边角，指甲都泛白了，我家出十五工！
叛族！
炸雷似的喝声从场边传来，王家坪的二赖子带着五个汉子冲进来，手里的木棍敲得青石板叮当响：陆老爷说了，敢跟青竹村勾连的，都是吃里扒外的狗！
程七娘的眉峰一挑。
她看见刘村正的儿子小栓子悄悄绕到二赖子身后，又看见赵家洼的壮劳力们慢慢围拢——昨天关凌飞带着猎犬踩点时，他们蹲在树后看了半宿，看黑子刨出的暖土，看关凌飞用猎刀在雪地上画热脉走向。
二赖子，你说谁是狗？小栓子突然扑上去，揪住二赖子的衣领。
他才十六岁，瘦得像根柴，可眼里的火比雪还烫，我娘冬天咳得睡不着，你家烧着炭炕说风凉话？
更多人涌上来。
有个白胡子老头抄起晒谷的木锨：我赵家长辈的坟就在后山，地底下的热是老祖宗给子孙的福，轮得着陆昭那外姓人指手画脚？他木锨一扬，把王家坪的狗赶出去！
二赖子的木棍被打掉时，程七娘已经在约书上按了青竹村的印。
她望着被推搡着往村外走的王家坪人，摸出怀里的铜哨吹了声——黑子从雪地里窜出来，冲二赖子的裤脚咬了口，又吐着舌头退回来摇尾巴。
当晚，赵家洼的夜空飘起了炊烟。
苏惜棠踩着新落的雪进村子时，正撞见刘婶子扒着自家院墙上的豁口笑。
她往院里一望，两个壮小伙正挥着铁锨挖坑，热气从土里滋滋往外冒，像煮开的锅。苏娘子你看！刘婶子拽住她的袖子，挖了三尺深就冒热乎气，等陶管埋进来，我家那破炕能暖得能晾尿布！
苏姐姐！石伢子从巷子里跑过来，脸上沾着泥，柳树屯的王大胆带着人在村口等你，说要签约！
雪粒子打在苏惜棠脸上，她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赵家洼二十几户，家家都在挖坑试热，笑声撞着雪粒子往天上飞，把阴云都撞出个窟窿。
古玉在颈间发烫，她突然明白陈老参说的是什么了：不是岩缝里的热，是人心攒起来的火。
陆昭摔碎的茶盏扎进脚面时，他甚至没觉出疼。
密探的急报还摊在桌上：赵家洼、柳树屯共九十七户签了约，青竹村的陶管已经铺出八里地......
废物！他抓起砚台砸在墙上，墨汁顺着永安县舆图往下淌，把王家坪的位置染成团黑，不是说封了盐铺？
断了粮道？
回大人，密探缩着脖子，赵家洼拿山货跟青竹村换盐，柳树屯把新腌的酸白菜挑去青竹村的酱菜坊......他咽了口唾沫，今早又有三个村的代表去了青竹，说宁肯税赋加倍，也要......
住口！陆昭扯下腰间的玉佩砸在地上，翠玉裂成两半。
他盯着舆图上青竹村的位置，那里被他用红笔圈了七次，苏惜棠要联九村成网......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起来，那就让她看看，网再大，也挡不住刀。
后半夜，雪下得更急了。
苏惜棠站在新建的暖棚前，棚里的黄瓜苗顶着雪光抽新叶——空间的灵气被地脉引动后，连育苗速度都快了两成。
她望着山脚下蜿蜒的牛车队伍，每辆车头都挂着的红布，在雪里像一串跳动的火苗。
惜棠。关凌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猎刀的冷硬气，黑子嗅着味儿了，王家坪方向有马蹄印，二十人以上。
苏惜棠抚了抚颈间的古玉，指尖触到那抹熟悉的幽绿。
她望着被雪压弯的树枝，轻声道：陆昭要动手了。
县衙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晃，陆昭摸着袖中太医院刚送来的清剿令，上面盖着朱红大印。
他召来亲兵统领，声音像淬了冰：明儿卯时出发，带三十人，把青竹村......他顿了顿，眼底闪过狠厉，烧干净。
风雪如刀，割得旗杆上的永安县大旗猎猎作响。
有人在城门口望见，三十匹快马顶着雪幕出了城，马蹄铁撞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子，比雪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