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夜雨，如同天河倒泻，疯狂地冲刷着残碑渡口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篝火早已被浇灭，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包裹着每一个人。流民们蜷缩在各自简陋的栖身之所，呻吟和哭泣声被雨声掩盖，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压抑。
秦安靠坐在土坎下，雨水顺着倾斜的土坡流下，浸湿了他的后背，冰冷的触感让他因伤痛而昏沉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但他的目光，却穿透重重雨幕，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块巨大残碑下的两个身影。
那个中年文士依旧在剧烈地咳嗽，每一声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惊心。他的仆从试图用身体为他遮挡一些风雨，却显得如此徒劳。
秦安的心脏，随着那一声声咳嗽而揪紧。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和血脉悸动，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反而在黑暗和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他几乎可以肯定，此人绝非常人，甚至……极有可能与他有着某种深刻的关联。
“不能再等下去了……”秦安在心中默念。无论是为了确认那丝渺茫的希望，还是因为看到对方奄奄一息的状况而心生不忍，他都必须做点什么。
他挣扎着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安哥哥？”身旁的秦汐立刻警觉地低声唤道。
“我过去看看。”秦安压低声音，“你留在这里，小心戒备。”他指的是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秦汐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碎石，目光警惕地扫向疤脸刘几人藏身的黑暗角落。
秦安深吸一口气，忍着伤痛和寒冷，一步步蹚着泥水，走向那块残碑。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他移动的瞬间，残碑下的仆从身体骤然紧绷，一只手似乎悄悄摸向了腰间（虽然那里可能早已空无一物），而那个咳嗽的文士，也微微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透过雨幕，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警惕，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老先生，”秦安在距离他们数步之外停下，拱了拱手，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夜雨寒重，我看您身体不适，我们这里……还有一些白日里熬煮的、清热祛湿的草药渣滓，虽然药效已弱，但煮点水喝，或许能缓解些许咳嗽。”
他没有贸然相认，甚至没有提及任何可能敏感的话题，只是以一个路过少年对落难长者的普通关怀作为借口。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不引人怀疑的试探方式。
那文士看着秦安，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喘息着，用极其沙哑的声音回道：“多……多谢小兄弟好意……咳咳……只是，老夫这病……沉疴已久，怕是……咳咳……寻常草药，无力回天了……”
他的口音，带着一种秦安依稀有些耳熟、却又因虚弱而变调的官话韵味。
就在这时，那文士似乎想要抬手表示谢意，手臂抬起时，破烂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并不起眼、却形状特殊的旧伤疤痕！
秦安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道疤痕……他记得！虽然记忆模糊，但他隐约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华美的庭院里，一个威严又带着慈爱的身影，手腕上似乎就有这样一道相似的疤痕！那是……那是早年练习骑射时，被弓弦意外崩伤所留！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所有的怀疑、所有的直觉，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确凿的证据！
是他！真的是他！刘衍！他的父亲！
巨大的冲击让秦安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那个压在心底八年的称呼几乎要冲破喉咙！
然而，就在这情绪即将失控的瞬间，异变陡生！
“动手！”
一声粗暴的低吼从侧后方的黑暗中传来！
早已蓄谋已久的疤脸刘几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趁着雨声和秦安注意力被吸引的绝佳时机，猛地从藏身处扑了出来！他们的目标明确——秦安和秦汐那个看起来依旧有些分量的包袱！
三四条黑影直扑秦安，另外两人则狞笑着冲向土坎下的秦汐！
“小心！”秦安顾不上相认的激动，求生本能让他瞬间进入战斗状态！他侧身避开疤脸刘劈来的柴刀，同时一脚踹向另一名扑来的汉子小腹！
但他伤势未愈，动作终究慢了一线，虽然避开了要害，左臂却被柴刀的刀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剧痛钻心！
“安哥哥！”秦汐见秦安遇袭，又惊又怒，娇叱一声，手中的碎石如同连珠炮般射出，精准地打向冲向自己的两个恶徒的面门！
“啊！”“我的眼睛！”
惨叫声响起，那两人没料到这少女手法如此刁钻狠辣，顿时捂着脸踉跄后退。
然而，疤脸刘几人都是心狠手辣之徒，一击不成，更是凶性大发！
“先废了这小子！”疤脸刘眼神狠戾，再次挥刀砍向因手臂受伤而动作迟滞的秦安！
眼看秦安就要被乱刀砍中——
“住手！”
一声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怒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响起！
是刘衍！
不知何时，他竟然强撑着站了起来，尽管身体摇摇欲坠，但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疤脸刘，一股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气势骤然爆发出来！虽然落魄至此，但那刻在骨子里的宗室威严，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这突如其来的气势，竟将疤脸刘等人震慑得动作一滞！
但也仅仅是一滞。
疤脸刘很快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吼道：“老不死的！找死！”他舍了秦安，转而一刀劈向挡在前面的刘衍！
“父亲！”秦安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想要阻拦！
刘衍的仆从也怒吼着冲上前，用身体去挡那一刀！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紧张关注战局的秦汐，在看到那刀光劈向刘衍的瞬间，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个称呼……“父亲”？安哥哥叫他父亲？！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恍然、以及保护至亲之人的强烈本能，让她体内的那股潜藏力量再次不受控制地奔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最后一块、也是最大最尖锐的碎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那股骤然爆发的劲力，朝着疤脸刘持刀的手腕狠狠掷去！
这一掷，快如闪电，狠辣绝伦！
“噗嗤！”
碎石如同强弓射出的利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疤脸刘的手腕！
“啊——！”疤脸刘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柴刀“哐当”落地，他捂着自己被洞穿、鲜血狂喷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看向秦汐，眼中充满了恐惧和骇然！
这突如其来的逆转，惊呆了所有人！
趁此机会，秦安猛地将摇摇欲坠的刘衍拉到自己身后，而刘衍的仆从也拼死拦住了另外两个被吓住的恶徒。
疤脸刘见势不妙，又惊又怕，再也顾不得其他，捂着断腕，带着手下连滚爬爬地逃入了漆黑的雨幕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战斗，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骤然开始，又骤然结束。
雨，依旧在下。
河滩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疤脸刘遗留的惨叫声余音。
秦安扶着虚弱不堪、却目光灼灼盯着他的刘衍，秦汐快步跑到他们身边。
三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站在冰冷的雨水中，相顾无言。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最终，还是刘衍用颤抖的、沾着泥污和雨水的手，轻轻抚上秦安的脸颊，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雨水滚落，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心酸与难以置信的狂喜：
“璜……璜儿……是……是你吗？我的……孩儿……”
这一声呼唤，穿越了八年的时光，穿越了生死的界限，终于在这江南凄冷的雨夜中，清晰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