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未明,寒风依旧刺骨。
沈薇几乎是睁着眼熬到天亮。后背的伤痛和体内那股阴寒之气,如同两把钝锯,交替折磨着她的神经,让她难以安眠。加之脑海中不断盘旋着关于沈月柔身世的谜团,以及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本能警惕,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赵金花却起了个大早,灶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没过多久,她端着一碗比昨日稠了些、甚至隐约能看到点米粒的稀粥,还有一个剥了壳、白生生的煮鸡蛋,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小…小大夫,吃…吃点东西吧。”赵金花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局促和讨好,眼神不敢与沈薇对视,将那碗“丰盛”的早餐放在炕沿上。
沈薇没有推辞。她需要食物来补充体力,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她慢慢地喝着粥,将那个鸡蛋仔细地吃了下去。胃里有了暖意,似乎连身体的疼痛都缓解了一丝。
老沈头也走了进来,脸色比昨天缓和了许多,手里拿着昨天从张老头那儿换来的几包草药,语气带着几分商量:“小大夫,药…药拿回来了。你看…狗娃这…”
沈薇放下碗,接过那几包草药,打开仔细检查。药材品相确实粗劣,但种类没错,炮制虽粗糙,药性应当还在。
“还需一个药罐,小火慢煎。”沈薇道,“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我先给他行次针,舒缓气机。”
听到“行针”,老沈头和赵金花脸上都露出一丝畏惧,但看到炕上孙子那蜡黄的小脸和沉重的呼吸,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沈薇取出云澈留下的那三枚金针——这是她目前最珍贵的工具。她用热水仔细清洗了双手和金针,又让赵金花取来酒精度稍高的劣质烧酒勉强消毒。
她让赵金花将狗娃抱坐起来,露出瘦弱的后背。孩子昏昏沉沉的,并未过多挣扎。
沈薇凝神静气,回忆着云澈昨日下针的手法与穴道,结合现代医学对呼吸系统的理解,认准了肺俞、定喘等几个主穴。她的手指依旧虚弱,但落针时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
金针刺入,微微捻转。狗娃身体轻颤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唧,随即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丝,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老沈头和赵金花紧紧盯着,大气不敢出。见孙子似乎好受点了,两人眼中同时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留针约莫一炷香时间,沈薇将针取出。赵金花立刻将煎好的药汁喂狗娃服下。或许是针灸和药物的双重作用,狗娃服完药后,竟沉沉睡去,呼吸虽仍粗,却不再那么急促骇人。
老沈头夫妇见状,脸上的喜色再也掩不住,看向沈薇的眼神几乎带上了虔诚。
“小大夫…多谢…多谢你了!”老沈头搓着手,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薇疲惫地摇摇头,压下因行针而再次翻涌的气血,缓声道:“病去如抽丝,非一日之功。这些药不够,还需另寻几味辅药,方能固本培元。”
她需要外出。一是确实需要寻找更好的药材,二是必须主动探查这个村子的情况,尤其是关于那个赤脚医生张老头,以及…十五年前的更多线索。困在这茅屋里,永远只能被动等待。
“哎!哎!需要啥药?俺去找!俺认识山里的路!”老沈头连忙应声,态度积极。
沈薇报了几样野外可能找到的草药名字,并简单描述了形状特征:“…最好是新鲜采摘的,药效更佳。我随你同去,免得认错。”
老沈头犹豫了一下,看看沈薇苍白的脸色,又想想她那神乎其神的医术和可能带来的好处,最终一咬牙:“成!那…那就辛苦小大夫了!老婆子,你把那件厚实点的旧棉袄找出来给小大夫穿上!”
赵金花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虽然破旧、打满补丁,却明显厚实许多的棉袄,硬要沈薇换上,又找了块破头巾让她包住头脸,抵御风寒。
准备妥当,老沈头拿着一把破旧的柴刀和一个小药锄,沈薇拄着昨日那根木棍,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清晨的野石村笼罩在薄雾和寒气中,更加显得荒凉破败。偶尔遇到早起的村民,看到老沈头带着那个“女神医”出门,都纷纷驻足,投来好奇、敬畏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甚至有人远远地就打招呼:“沈叔,带小大夫出门啊?”
老沈头含糊地应着,背脊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仿佛跟着沈薇,连带着他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尊重。
沈薇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这个村庄。土坯茅草房,泥泞的小路,面黄肌瘦的村民,偶尔跑过的瘦弱家禽…一切都显示着极度的贫困。村子的位置确实偏僻,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勉强能通牛车的土路通向外界,易守难攻,也…易于封锁。
她的心微微下沉。这地形,若追兵真的找到这里,恐怕很难逃脱。
老沈头带着她绕到村后,沿着一条被积雪和枯草覆盖的崎岖小径往山里走。
“小大夫,这边走,这边阳坡上,往年俺挖野菜,好像见过你说的那种叶子像小扇子的草…”老沈头在前面引路,话也比平时多了些。
沈薇嗯了一声,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同时仔细观察着山路两侧。她在辨认草药,更在记忆地形,寻找可能的藏身之处和退路。
果然,在一处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她发现了几株顽强存活的紫花地丁,还有零星的苦地丁——这些都是清热解毒的良药,对狗娃的痰热症状有益。
“老伯,就是这个,小心连根挖起。”沈薇指点着。
老沈头连忙上前,用药锄小心挖掘。
就在这时,山坡下方的小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一个苍老而略带尖锐的咳嗽声。
沈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略显体面(相对于村民而言)的灰色棉袍、须发花白、身形干瘦的老者,正拄着一根竹杖,慢悠悠地走上坡来。他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最终却精准地落在了正在挖药的老沈头和站在一旁的沈薇身上。
正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张老头。
老沈头也看到了他,动作顿时一僵,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下意识地停下了挖药的动作,站起身,含糊地打招呼:“张…张大夫,您老咋也上山了?”
张老头慢悠悠地走上坡,皮笑肉不笑地道:“嗬,许你老沈头来挖宝,就不许老夫我来采点药?这山是你家开的?”他的话带着刺,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在沈薇身上打量。
沈薇微微垂下眼睫,裹紧了头巾,做出畏寒和虚弱的模样,心中却警铃大作。来者不善。
张老头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老沈头药锄下的紫花地丁,嗤笑一声:“哟,挖这玩意儿?这破草疙瘩也能入药?老沈头,你啥时候也懂这个了?”
老沈头脸色涨红,讷讷道:“…是…是小大夫说…说这个有用…”
“小大夫?”张老头故作惊讶,这才仿佛刚看到沈薇一般,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她的伪装,“这位就是村里传得神乎其神的‘女神医’?啧啧,年纪轻轻,还是个女娃子,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老夫行医几十年,倒想请教请教,这紫花地丁,有何妙用啊?”
他的话充满了挑衅和不屑,显然是故意找茬来了。
沈薇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副虚弱不堪、不堪其扰的样子,微微蹙眉,声音细弱蚊蚋:“…老人家说笑了…不过是些乡下土方,登不得大雅之堂…咳咳…”她说着,还配合地咳嗽了两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老沈头见状,虽然怕张老头,但更怕沈薇被气出个好歹,断了孙子的希望,忍不住硬着头皮道:“张大夫,小大夫身上有伤,身子弱,您老…”
张老头却根本不理会老沈头,步步紧逼,盯着沈薇:“土方?什么土方?说来听听?也好让老夫开开眼!听说你昨日还用抱一抱的法子救了王家的娃?呵,这法子倒是稀奇,莫非是仙术不成?”
他的语气越发尖酸,带着一种同行被冒犯和超越后的嫉恨。
沈薇知道,一味示弱并不能打发走这种刻意找事的人。她缓缓抬起头,裹头巾的缝隙中露出一双清澈却带着疲惫的眼睛,看着张老头,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了几分:
“老人家既行医多年,当知‘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小儿气道异物,命悬一线,当务之急是疏通气道,挽回性命。环抱挤压腹部,可令膈肌上抬,胸腔压力骤增,迫出异物,乃是救急之法,并非仙术。”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这紫花地丁,性苦辛寒,入心肝经,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用于热毒痈肿、目赤咽痛,乃至毒蛇咬伤,皆有奇效。小儿痰热壅肺,咳喘不止,辅以此药清解热毒,有何不可?”
她语速平缓,却条理清晰,将现代急救原理用古人能理解的方式道出,又将紫花地丁的药性功效说得明明白白,甚至点出了张老头都未必清楚的“入心肝经”的归经理论。
张老头脸上的讥讽和挑衅瞬间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薇!
海姆立克急救法的原理他自然听不懂,但“膈肌”、“胸腔压力”这些词汇虽陌生,组合起来却莫名地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道理!而沈薇对紫花地丁药性的阐述,更是精准透彻,远超他这个半吊子赤脚医生的认知!
这…这绝不是一个略懂皮毛的野丫头能说出来的话!
张老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和深深的忌惮。他原本是想来探探底,最好能当众拆穿这个骗子,挽回自己的面子。却没想到,对方轻描淡写几句话,反而显得自己像个无知挑衅的小丑!
老沈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张老头那哑口无言、脸色青红交错的模样,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张老头死死盯着沈薇,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花来。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你师从何人?”
沈薇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声音再次变得虚弱飘忽:“…家学渊源,不足挂齿。奈何遭逢大变,流落至此…咳咳…”她适时地又咳嗽起来,显得脆弱不堪。
家学渊源?张老头心头更是一震!难道真是哪个隐世医药世家的传人?遭了难才流落至此?这就能解释她为何有这般见识却如此狼狈了!
这个猜测让张老头心中的轻视和嫉恨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敬畏和 curiosity 所取代。他不敢再轻易挑衅,但就此服软又拉不下脸,只得冷哼一声,硬邦邦地道:“…哼,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但愿不是纸上谈兵!”
说完,他也不再采药了,拄着竹杖,转身悻悻地下山去了,背影竟有些仓促。
看着张老头吃瘪离开,老沈头长长松了口气,看向沈薇的眼神更加不同,带着难以置信的崇拜:“小…小大夫,您可真厉害!张老头可是我们这儿最有学问的,从来没见他这样…”
沈薇却微微蹙眉。张老头离开前那眼神,不像罢休,反而像是埋下了更深的探究。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
她收敛心神,对老沈头道:“老伯,继续采药吧。我们需快些回去。”
“哎!哎!”老沈头连忙答应,干劲十足地挥舞起药锄。
沈薇一边指点他采药,一边目光幽深地望向山下那个看似平静的村落。
篱下暂栖,并非长久之计。
采药治病,也只是权宜之举。
真正的风暴,或许正在悄然酝酿。
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并找到更多关于沈月柔身世的铁证。那个秘密,才是她能否在这绝境中翻身的关键。